
【看点.新锐力】黑叫驴(小说)
大清早,黑叫驴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呜啊呜啊地叫唤了几声。叫声刚落,它的主人有地家的门便被人撞开了。而这时,有地家的正蹶着屁股在尿盆上撒尿呢。
来人不是强盗,而是乡村两级干部。
“有地,你的款是交还是不交?不交,今儿就跟我们上乡政府!”
有地刚刚起床在地,见状吓得瑟瑟发抖,偷眼向外望了望,见公路上正停着一辆小车,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肯定又是毛狗的。有地的婆姨是从外地闹(娶)的,疯着哩,见门里一下子闯进这么多人,本能地拉起被子连头脸都盖了,并且不断地笑起来,那声音就像从地狱里发出来似的。
“有地,这回不交是不行了。你知道这回乡上来的是谁?郎乡长。”村长用食指点了点有地,又将其余四指伸直,指了指郎乡长。
“有地,以前就给你讲了,这回乡上建校集资是每人15元,你家三口人,共计45元。至于村提留,你五年未交一分钱,看在你穷家薄业的份上,郎乡长说了,补交二年的就行了,共计328元6角整。两项总共是373元6角整。村会计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宣读款项就像朗读课文《为人民服务》一样流利。
有地一听,“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郎乡长啊,我老娘殁喀(去世)那年我就出门走了,再没回过一次家,也没种过村里的一镢头地,咋能让我出那么多钱呢?”
屋里的一切,屋外的黑叫驴听得真真切切,它实在按耐不住了,又呜啊呜啊地叫唤了几遍。它甚至还记起了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里的句子: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那你的户口是不是还在本村?”一个武干瞪着眼睛,捏着拳头问。
“呜,户口倒还在本村。呜,我闹婆姨花了一万多,还是这么个人。呜一一娃娃才满百天,呜--”
“带上走。”郎乡长的眉头拧起一个疙瘩。
听说要带有地走,有地家的一脚踢开烂被子,赤裸着身子就要下地拦,却被有地一把按倒在炕上;又将被子死死盖住,屋里又传来地狱般的哭喊声。娃娃被惊醒了,哭不出来,大概被气堵住了,慌得有地一把抱起去捶背。那疯子就趁机把被子掀掉,双膝脆在炕上叩头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民女愿替夫君抵罪……”
屋外,驴厩棚里的黑叫驴实在忍无可忍了,不光呜啊呜啊地叫唤,还用蹄子将栅栏门子刨得“咣咣”地响,简直就像拍打惊堂木。
乡村两级干部都被有地家的两只还不十分干瘪的奶子吓出了屋子,但不知哪位喊了一句:“把驴拉上。”
“好。”郎乡长挥了挥手,“不信拔不掉这顶钉子。”
“毛狗。”村长厉声叫道。
毛狗一跃而起,打开驴厩门,一把摁住驴笼头,说:“有地叔,我这是挣人家的钱,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的话,为人家干活,你不能怪我啊。”毛狗话音刚落,黑叫驴狠狠打了一个响鼻,喷了毛狗一脸脏水,毛狗只得用手擦了一把。黑叫驴呜啊呜啊叫个不止,几次伸长脖子要啃毛狗的耳朵,仿佛在说:“你毛狗算什么东西。”却被毛狗死死摁在笼头上。
“毛狗,你不能拉我的驴啊,毛狗……”有地一边拽毛狗,一边就势下跪,却被先前握过拳头的武干一脚蹬在肩胛上,有地一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拉!”武干命令毛狗去拉,自己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朝驴屁股上打;哪知黑叫驴来了个“倒栽树”,一蹄子就将武干肩膀上的一只肩章踢飞了。众人骂骂咧咧地帮武干找肩章,黑叫驴瞅准郎乡长的肩胛骨,又一蹄子飞去,哪知看走了眼,偏偏踢在墙上,打落一块泥皮。黑叫驴十分懊恼,自骂道:“唉,你他妈的真是一头笨驴!”郎乡长骂道:“他娘的,钉子户喂的驴都是钉子驴。”
黑叫驴不比一般的驴,它前世是曾做过清末一个小县令的。虽说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却也是正七品,手下有的是衙役,你郎乡长能算个什么玩艺儿?唉,好汉不提当年勇,黑叫驴斗不过郎乡长一伙人,只好愤愤不平地跟着毛狗往外走。
“郎乡长。”有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我找包拯去……”有地家的依然披头散发,但已穿好了衣服,一边跑,一边抡着一张什么废纸片。
黑叫驴虽被毛狗死死地攥住笼头掉不过头,但还是呜啊呜啊叫了几声,算是对主人的告别,
郎乡长刚要上车,村长说:“郎乡长,这驴……怎么办?”
“先送到乡上去。”郎乡长大手一挥,“这么办,咱们乡、村各出一人押送。咱们乡上——这驴真不是个东西——郑虎,还是你去送。”
郑虎正是先前被黑叫驴踢飞肩章的武干,此时正想报一蹄之仇,又听说有双倍的补助,就朗声答应。
村长说:“毛狗,村里就派你去送。”
毛狗说:“那三轮?”
村长没好气地说:“三轮停下,我们几个村干步行,三轮费用照付不误,还省你油钱呢。”
毛狗喜得直想叫爹。于是,毛狗在前,郑虎在后,押着黑叫驴浩浩荡荡上路了。
黑叫驴忽又呜啊呜啊地叫唤了一阵一一它想起了当年做县令时的情景来:这毛狗、郑虎分明就是两个轿夫。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抬着老爷,而是押着一头遭了殃、背了运的驴。
呜啊——呜啊呜啊——
走出村口,郑虎说:“毛狗,把这个家伙拴在树上。”
毛狗说:“做啥?”
郑虎说:“教训。”说着就折了一根五尺来长的粗柳棍在手。
黑叫驴打了一个冷格瑟,但它毫不畏惧。怕什么?阴间过迷魂阵时,黑叫驴县令死活不喝迷魂汤,任你刀砍斧削,不喝就不喝,连阎王也拿他没办法。所以,未等郑虎的柳棍子举起,它的两只后蹄已经飞了出去。郑虎恼羞成怒,左躲右闪,柳棍子雨滴般地打在黑叫驴的屁股上,腿上,耳朵上。黑叫驴痛得“啊啊”直叫,把个铁嚼子咬得喀嚓嚓响。
毛狗说:“是头草驴就好了,也省得这一顿打。”
黑叫驴笑得呜啊呜啊直叫,心想,老子是头草驴的话,你毛狗他娘的早送给郎乡长做二奶了。
郑虎说:“毛狗,你来教训一阵,就往腿上打。”
毛狗接过柳棍子,见黑叫驴后腿上冒出好多血珠子,就说:“郑干部,我看算了,咱不和牲口一般见识。”
“也好。估计这刁民也乖了,上路。”
好汉不吃眼前亏,乖就乖吧,怨咱当年做官太贪,才被阎王罚做阳间的驴。做人要有人的样,做驴要有驴的相,这样才能轮回早转。所以,这当儿,黑叫驴除了叉开两条后腿吊出那个东西不停地尿了一泡外,已乖得和草驴没什么两样了。
约摸走了五六里路程,郑虎说:“毛狗,你敢不敢骑?”
毛狗跌足说:“我的妈,这种驴谁敢骑?”
郑虎说:“你拉好,看我骑。”
黑叫驴一阵窃喜,它差点又呜啊呜啊地叫起来。不过,黑叫驴沉住了气。
黑叫驴知道,它报答主人的时机到了,立功赎罪的时机到了,轮回早转的时机到了。
黑叫驴站定了。
毛狗说:“看看,说骑它就站定了。听我有地叔说,这黑叫驴干活儿可卖力呢,还可精哩。”
“精他娘的蛋哩,驴有精的?”郑虎的话音未落,人已翻身骑到驴身上了。
毛狗说:“郑干部好轻身,像当过兵的人。”
郑虎学着将军的样儿说:“毛狗小鬼,辛苦你了。”
毛狗说:“首长您坐稳。”
于是,郑虎就扯开嗓子不看唱本地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黑叫驴心想:老子叫你“莫回头”,纵身一跃,把个郑虎甩出丈把远,重重地掼在地上,像放倒一块大石头。
毛狗故意“哎哟”了一声,放开缰绳就去扶郑虎,还没忘了补上一句:“首长,您……”却听郑干部说:“毛……狗……,腰……我的腰……妈哟呦……”
黑叫驴对着青天呜啊呜啊叫了好一阵,看也没看郑虎、毛狗,扬起四蹄就向乡政府方向奔去,留下一道滚滚的烟尘。
毛狗早已不敢演戏了,一边跪下给哭爹叫娘的郑虎揉摸,一边东张西望。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一个行人,更不要说车辆了。毛狗没办法,只好背起郑虎一步一步往乡政府挪。背上的郑虎妈哟哟地嚎,背郑虎的毛狗嗡嗡地哭,也不知是压得哭呢,还是怕得哭呢。
夜半,有地和衣躺在炕上,一边独自淌眼泪,一边在脑中搜寻着山上哪棵树丫儿合适吊死,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背苜蓿的尼龙绳。
呜啊一一呜啊呜啊一一
有地心里一惊,黑叫驴?但转念又想,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他心里骂自己没本事,窝囊,越骂越狠,竟自打起了耳光。
呜啊一一呜啊呜啊一一
咣咣咣一一咣咣咣一一
“回来了!回来了!”有地家的一骨碌爬起,黑暗中脆在炕上又叩起了头,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有地跳下炕,冲出门,拨掉大门闩。黑叫驴一跃跨过门槛,倒在院里就打滚,嘴里发出啊嘿嘿的声音,像哭又像笑,有地惊呆了。有地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有地跪到地上就给黑叫驴叩头。
黑叫驴站起来,一口咬住它主人的肩膀衣衫,将他轻轻提起。有地一把抱住黑叫驴的头,用他的脸擦它的脸,有地泣不成声。
忽然,黑叫驴前腿一跪啊嘿嘿地叫了几声,然后一跃而起,跨出大门,箭一般冲向通往乡政府的黄土大道……
有地被骇得扑通脆倒在地上,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抬头看看天,见一颗流星正好划过自家驴厩棚。有地忽然感到瞌睡难当,就倒在院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郎乡长一行乡干神色慌张匆匆驱车赶回了乡政府。这不,喜得村中其余的“钉子户”都在土神庙里烧香哩。
中午,村里传来消息,说郑干部的腰椎骨被有地家的黑叫驴踢断了,住进了医院,毛狗也被派出所的铐走了。有地家的黑叫驴从乡政府对面的悬崖上掉下去,活活地摔死了。
有地一听,放声大哭,提了把镢头便向乡政府跑去……
有地刚走,又有消息说,乡政府昨晚遭到强盗袭击,凭白无故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狂风一般,把苟书记为县上干部设的酒宴搅了个稀巴烂,砸碎许多盏灯许多个酒杯许多个菜碟……至于乡政府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拿不住一个黑衣蒙面人,这道理很简单,一来因为黑衣蒙面人武艺高强,二来因为大家全都醉得一蹋糊涂。
有地天黑赶到乡政府,恰好等上了郎乡长。他本想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知怎么两腿一软,竟又扑通跪下了,托着镢把儿说:“郎乡长,你得赔我的黑叫驴……”
“起来。”
“出去。”
有地定睛一看,郎乡长周围全是警察,其中两个已将他提起,像开倒车似的往外推。
有地放声痛哭:“我的老娘啊,活人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