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涣水粼粼(散文)
临涣镇,古称铚,又名古茶镇,安徽省淮北市一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镇,因南临涣水,故称临涣。据《史记•春申君列传》记载:“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舆、铚、胡陵、砀、萧、相,故宋必尽。”可见铚邑早在春秋时期即已出现,当时属于宋国所有,战国时属楚国,秦在铚邑置县,隶属于泗水郡,成为当地重要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梁书•武帝纪》记载:北伐魏之铚城,置临涣郡,是为临涣始名。到北齐时,改郡为县。”
我非历史学者,对临涣这一名称的前世今生无法做出详细的考证。我只知道在遭受历代兵隳古迹被严重破坏几乎荡然无存的皖北,也许只有在这临涣城里才能探寻到一点历史的蛛丝马迹,可以满足一下我这个有点历史癖的文学爱好者的探究心愿。我很想去看看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后首攻的一座县城还有没有一点当年历史的沉积?哪怕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捡拾起一件锈迹斑斑的兵器,也可以兴起对历史的凭吊。
虽然距离临涣只有百里之遥,可是,作为一个本地人,至今我还没有去过临涣。对于临涣的印象,只是建构在临涣特产诸如马蹄烧饼、棒棒茶、酱菜等印记的基础上的。我只知道,历史悠久的临涣古城墙在历史沧桑的巨变中只剩下了一道类似堤坝的夯土。我曾设想,在一个风和日丽之日,驾着车去无拘无束地观赏那传闻中的绵延沧桑的古城墙,嗅着茶香走进熙熙攘攘的街道,然后随意走进一处茶馆,在店主人的热情招待下,让适意的心情随着脉脉茶香慢慢升腾,去品味秦风汉韵,领略唐诗宋词。在我素朴的想象中,历史文化名城应该镌刻着历史文化的印记,对于历史文化的观瞻应如手捂圣经般的去朝圣。但在终日碌碌无为的忙碌中,我所积淀的愿望一次次消失在日历一页页的翻动中,只能期待着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拍拍身上的尘土去突然造访。
其实,我对于临涣有着浓厚兴趣的原因还在于临涣诞生了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嵇康。
我曾经非常沮丧地慨叹:在淮北的历史上,能够载入史册有影响的人物实在是屈指可数,有限的几位却因缺乏可靠的实物考证却只能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历史人物是地域的名片,能够从一定程度上彰显出一个地域的文化厚度。对淮北人来说,嵇康绝对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物。他不仅精通音律、善于养生,有诗文流传于世,在魏晋玄学中发扬蹈厉;更因其狂放不羁、遗世独立的性格特征领军“竹林七贤”,以绝世琴音《广陵散》弹奏出对抗司马氏罪恶杀伐的高贵绝响,树立知识分子不惧权贵不惧杀戮的精神高标。行刑当日,三千太学生集体请愿,这该是其人格魅力的感召。三千个太学生,三千个粉丝,三千个高等学府的精英,最终还是没能够阻挡住司马氏磨拭已久的屠刀。临刑前,嵇康神色不变,如同平常一般。他看了看太阳的影子,知道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便向兄长嵇喜要来平时爱用的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曲罢,叹息的却是《广陵散》的失传。
在金庸新派武侠小说风靡大陆的时代,我曾与同龄的伙伴看得如痴如醉,常常钦佩江湖人士的侠义道义。特别在《笑傲江湖》这部小说中,刘正风不顾身家性命,毅然决然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在衡山城外大山之中,刘正风与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曲》而达生命、音律、情感之高境,然后与曲洋自绝经脉而死。真可谓人间之绝奏。在被武侠梦充斥的年少时代,我曾经以为“易水送别”的慷慨悲壮之风、视死如归的气魄只有江湖人士才具备。及至了解了中国文化史,我才明白中国古代的优秀知识分子不仅有着丰厚的学养,亦有着高尚的人格修养。这种人格修养使其能够淡泊名利、愤世嫉俗、舍生忘死。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
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我很喜欢这个出自《庄子•杂篇•列御寇》的曹商舐痔的故事。我想,作为老庄哲学的追慕者,嵇康也许是受到了庄子自由无为思想的影响。“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当“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出仕效力司马氏集团时,一篇酣畅淋漓、脍炙人口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也随之应运而生了。“非汤、武而薄周、孔”“刚肠疾恶,轻肆直言”“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的精心构陷契合了司马昭蓄谋已久的屠杀心理,司马昭终于愤愤地举起了屠刀。
谈玄说理、吃药喝酒,没有后世兰亭集会流觞曲水的悠游闲适,能做到的只能是在黑暗专制下的归隐山林的消极避世。因为在改朝换代之际总要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在中国封建王朝,在当权者好拿好说的知识分子的头颅作祭旗以掩饰其图谋不轨心态的时代,对于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来说,这该需要多大的不惧生死精神力量。身属曹魏姻亲的嵇康,感情上自然是不愿融于篡权的司马新贵,以在柳树下打铁的藐视礼法的怪异行为对抗新朝所提倡的虚伪孝道,终致杀身之祸。曹操杀了孔融,也许给了司马昭一个绝好的借鉴和理由。但司马昭屠杀了一个肉体嵇康,却由此衍生了一个万世不朽的精神嵇康。当方孝孺拒绝为发动“靖难之役”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时,朱棣怒不可遏地将方孝孺车裂于街市,民间野史更有其被诛灭十族之说。统治者对于知识分子的屠杀总是残酷无情的。还是刘伶聪明了一些,整天喝得酩酊大醉,毕竟一个酒鬼荒诞不经的话语是没有人太在意的,更不会有人愿意让一个酒鬼去充实到国家机器中。书生,总是手无缚鸡之力吗?刘禹锡二十二年的宦海沉浮始终没有低头,黄宗羲、夏完淳可是投入了抗清的行列中了。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在《赠秀才入军》这首诗中,嵇康以凝练的语言传写出高士飘然出世、心游物外的风神,传达出一种悠然自得、与造化相侔的哲理境界。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嵇康以其决绝的行为践行了其一贯的操守,在精神的世界里纵横逍遥。
涣水粼粼,嵇风长存。
某日,临涣街市上会多了一个身影,沿着粼粼涣水寻觅失传的《广陵散》。即使寻觅不到,也可以轻快地行吟一遍“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