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半个月亮不见了(小说)
一
耿老爹发现老婆子情况不对劲已经是晚上近八点了。老婆子是他的老伴,但他这么多年来从来都不叫她老伴,更不叫她的名字——秋香。他年轻的时候喊老婆喂。这老了,则有时喊喂,大多时候习惯性地叫她老婆子。顾名思义,这短短的三个字既不算昵称又不算爱称,而应该是充满了不屑和俯视味道的代号了。
算起来他和老婆子是一对结婚四十年的夫妻了,可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他对这个老婆却从来没有细想过有多少感情。至于那个爱字,更是断断不会从他的口中发出来的。
当年,他和老婆是父母包办的婚姻,因为是包办,自然也就谈不上恩爱。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对于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婆,虽然当年的她长得端庄秀气,脾气温和,可自打年轻时候起,他就压根没有对她有过多少青睐。打开了天窗说亮话,那时,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还正在风起云涌之际,要不是他的出生成分顶着那顶地主后代的帽子,要不是他的发妻因为产后大出血,抛下他和襁褓中的儿子一命归西,他这个当年的中学教师是万万不会要了她这个农民身份的女子的。
也正是基于此种种原因,在这个家里,即使如今儿女们都已经另立门户,即使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他也还是维持了一贯说一不二的个性,而她自然是逆来顺受的。就说今天吧,好好的老两口正吃着晚饭,就为了这菜咸了点,他就唠唠叨叨的又啰嗦上了,他气势汹汹地骂老婆子越老越糊涂了,居然把青菜烧成了腌菜。他甚至还说出了一句直捣心窝子的话,这么难吃,盐是不是不要钱的?你是不是成心的?你是希望气死我呀?要这样的话,你直说,或者干脆,买一包老鼠药好了。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一次老婆子也不甘示弱了,等他叨叨够了,她竟然一拍筷子回了句,不吃就放下!就喜欢蛮不讲理教训人。这么多年我受够了。有本事从今以后你自己烧了吃。
老婆子是捂着心口一连说了这四句话的。这四句,一句比一句叫耿老爹受不了,也一句比一句让他火冒三丈。呀!你这个老婆子,这还了得?翻了天了!这年纪老了还涨脾气了不是,还撂筷子了?你再撂一个试试。话未说完,“乒”的一声,他把一只好好的碗甩地上了。
耿老爹原以为这一记下马威是肯定会让老婆子偃旗息鼓的,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老婆子她,她居然前所未有的站起身子就把那只盛菜的碗往垃圾桶里一倒,随后把碗往灶台上狠狠地放下,便回头往她的卧房里去了。
不吃就不吃!哼!我还求你不成?这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了不成?对着老婆子的后背,怒发冲冠的耿老爹还不忘补上两句。
老婆子回房了。耿老爹也没有了吃饭的心情,一餐好好的晚饭就这样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气给吹散了。随后,耿老爹一个人在饭厅里犹自恨恨不休。按照以往的习惯,尽管耿老爹喜欢仗势欺人,可他知道老婆子不消半盏茶的功夫自会出来,然后一张脸会像乌云走过的天空样云淡风轻起来。她会没话找话地笑着问他,洗脚了没有?我现在就替你把水调好?再不然会不声不响地替他倒上一小杯温开水,算是告诉他雨过天晴了。
天色已经晚了,暮色笼罩了四野,那只花猫在桌子底下“喵呜喵呜”的叫着,还不时用爪子挠他的裤管。耿老爹没好气地低头骂了句,叫什么叫?一边去。大人还没吃饭,轮不到你。
此刻,耿老爹是真心希望老婆子自己消了气走出来的。他想,到时候,他也不用再矫情发火冷水里翻搅个没完没了了,毕竟么,今晚的事情不大,先错的又是他。再者说了,就这菜咸了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用不着上纲上线呀。我这个人呀,这老了老了,脾气怎么还是像个爆竹一点就着,还一点不见好呢?
耿老爹在心里责怪着自己,他对自己说,都老夫老妻这么些年了,老婆子一直对自己逆来顺受,今晚这难得的一次,让她发泄一下也未尝不可。
耿老爹的心里最终是做出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准备的。可奇怪的是,今晚,这个老婆子自打进去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了还不出来。耿老爹的心里有点疑惑,思量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或者说一句软话。他有点为难,觉得自己一直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这老婆子的一通脾气一发,自己这建立了四十年的威望就这样灰飞烟灭有点说不过去。踌躇了一小会,他决定还是放下傲骄的身段进去看看。
脚步挪动的时候,他心里找了个台阶给自己下了。他对自己说,这夫妻老了老了就是伴了,不是听年轻人说这老夫老妻就是左手和右手么?这样说起来,就让一回也不算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左手让给右手。再说了老婆子做了他四十年的老婆,一直以来确实也是委屈了点的,别的不说,就这四个孩子,她含辛茹苦地带大,而她自己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把好吃好喝的都让给他和孩子了,就这,功劳就不是一点点的了。尤其是,那个不是她生的大儿子俊生,不还都赖着她像亲生儿子一样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么?
二
走进卧室的耿老爹看到老婆子已经在床上了。她向天躺着,眼睛闭着,悄无声息。耿老爹心说,看起来这嚷嚷了几句心里的气就消了,这么早居然还睡着了?这可不像原先的老婆子。因为按照从前的惯例,老婆子每每委屈难受是一定会偷偷流泪的。她的哭声不会太大,她不但怕左邻右舍笑话,怕孩子们知道,还怕让他看见。耿老爹记得从年轻时候起,每逢他发威了,她总是躲进房间面对着墙壁,压抑着抽泣一会。也就半个小时吧,她就会擦干净眼泪,再洗一把脸,然后走出来,接着该干啥还干啥。耿老爹甚至记得有过那么几次,他张口想吵吵了,老婆子还绷着个脸问他,是吵好了吃饭还是吃完饭再吵?是准备当着孩子们的面吵还是等他们上学去了再吵?而那几次,就因为这些让他哭笑不得的话,让已经硝烟弥漫的战火顷刻间烟消云散的。
想到老婆子之前的那些话和往事,耿老爹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轻轻地走到了床边,老婆子的一只手露在了被子外面,天气这么冷,虽然她的羊毛衫没有脱,可也肯定保不住不冷。耿老爹决定替她把那只手放进被窝里。趁此,他是给老婆子一个和平的暗示,也是用动作告诉她,他也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更不是一条道走到黑不知道回头的老犟驴。这一次是他错了。
老婆子的睡觉一直是很浅的,即使家里的那只猫,一个纵身的动作都是会惊醒她的。也正因为老婆子的睡眠太浅,打鼾的他一直自觉自愿地独自睡在老婆子隔壁的房间,可独睡的他又是常常让老婆子放不下心的。尤其是大冬天的晚上,她总会走到他的房间看上几回。所以,耿老爹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这个动作是足可以喊醒老婆子的。
可是,老婆子还是没有睁眼,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耿老爹的嘴里开始叨叨,喂,喂喂,可以消消气啦。才多大的一点事呀,我就那么一说,犯得着这么过不去?你看,我这不是主动喊你来了么?差不多就行了。要不,我去拿点吃的,端给你吃一点。我知道,你也没有吃进去啥东西,夜长,饿了睡不着。还有哦,那只猫也在喊你嘞。
对于耿老爹的主动示好,老婆子还是没有反应。这不合常理呀。耿老爹开始着急起来,他用双手在被子外面用力推了几下,接着又放开了嗓门喊了,喂,喂,老婆子,你不要吓我。你倒是回我一句话呀。
难不成……?耿老爹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的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放到了老婆子的鼻子下面。哎呀,还好。还好呀。耿老爹感觉老婆子还是有呼吸的,只是粗重了点。他的心慢慢地落进了心腔,随即又一个跟头跃上了喉头。
不对!老婆子的嘴角边怎么会有白沫?难不成?哎呀!别是老婆子一时想不开寻短见?想到此,他把鼻子靠近了用力嗅起来。没有异味。那,到底是为了啥,老婆子的口边有这么些白沫?耿老爹突然想起白天的时候,老婆子好像说过心口疼的话,当时,他问要不要紧,要紧的话是不是打电话让孩子们来一下,带了去医院看看。
老婆子当时回答,不要紧,习惯了的。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孩子们忙,俊生俊雄不都在外地做床上用品生意么,你难道叫他们回来?
除了他们俩不还有俊英和俊秀么?难道你病了还不能让她们回来一次?耿老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恨铁不成钢。心说,都什么时候了,没见过这么傻的老婆子,心里就装了孩子,唯独忘记了自己。
话是没错。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呀不要大惊小怪让孩子们忙乎了。我心里有数。老婆子说这话的神色是云淡风轻的。那一刻,耿老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了点。
那你自己掂量着,要是难受得厉害,千万不要硬撑。
唉!现在想起来了,老婆子晚上和他发这么大的火肯定是心口又疼了,而那时的他却忘记了白天的事情。唉!看看我这个老糊涂,这做的什么事哟!想到此,耿老爹拿起了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谁呢?俊生俊雄自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稍作思考,耿老爹的电话打给了距离不远的大女儿俊英。随后又告诉了俊秀。
三
最终,住在县城的俊秀没有来,她说这个时候正在学校里忙,还在上夜课。等会儿她会直接去医院。
昏迷了的老婆子终于被送去了县医院,是俊英两口子送去的。心急火燎的耿老爹自然是不敢落下的,他心急慌忙地拿了钱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在医院,他跟着推老婆子的车子去了ct室、b超室、心电图室,每走一个科室,他都感觉到了一种牵心的疼痛,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在所有的程序结束以后,他坐到了老婆子的床边,他的一双手抓牢了老妻,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他生怕一个不注意,眼前的这个老婆子就看不到了。他嘴里叨叨着,老婆子,老太婆,秋香,你不要吓我,你快点醒过来。
老婆子的病很重,不但接了氧气,挂上了水,床头柜上还放上了监测血压心跳的监护仪。当然,所有的这些并不能完全说明病情的严重,确切地说,是医生看了一长串的检查报告又亲自替老婆子检查了后告诉他的。
医生问,病人犯病多久了?
他说,就白天喊过心口疼。
医生又问,期间有无情绪激动过?
对此,他讷讷,晚饭前后有过一点争执。
医生摇摇头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又问,病人这心脏病多久了?
耿老爹回答,以前也是常常喊,总是疼过一阵就好了,没有当回事。这算起来应该有几年了。
医生的表情明显不悦了,随后,他听到了从医生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你们这做家属的,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看看?太大意了。你们看看,病人的心脏已经严重扩大,而现在病人的心跳只有每分钟四十跳不到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你们还……。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吗?
什,什么状况?
就是随时面临停跳的状况!是要命的状况!
有救吗?
不好说。
医生,请您无论如何救救我老太婆,她还不到七十岁,不可以就这样抛下我。说这话的时候,耿老爹的眼睛潮湿了,一滴滴浊泪在脸上流成了河。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装支架,但基于病人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我们不能保证万全。至于做还是不做,你们自己商量了定。医生在说完这话又让俊英他们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后走了。
第二天,接到耿老爹电话的两个儿子也从外地赶到了医院,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儿媳妇。这次俊秀也特别请了假。可是,在到底要不要装支架的问题上,四个孩子出现了分歧,两个儿子在分别被儿媳妇拉出去又返回后均以沉默表示了他们的意见,俊英的意思和耿老爹一致,而俊秀则有点过分,她直言不讳地对耿老爹说,老爹,要怪都是因为你,这么多年一直让娘受气,叫你不要跟娘发火,你几时听进去过一句?现在好了,娘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舍不得了,你心痛了。可是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装了支架,又能怎样?还有,即使能醒过来,接下来谁伺候?
你个白眼狼,我和你娘从小是不是最宠你了?那是你的娘!
我知道是我娘,我也不是不心疼娘。可我,真的腾不出功夫,老爹,你看看,我做着毕业班的班主任,你的外孙女丫丫又要辅导,你女婿又不在家,先说清楚了,到时候别因为我腾不出手脚来发火。我不吃这套。
在俊秀与耿老爹嚷嚷的时候,俊雄走近了耿老爹,他吞吞吐吐问,做支架得多少钱?娘现在都这个样子了,到底有多少价值?别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管怎样,你娘一定要救!你们放心,钱,不要你们出一分,我和你娘有。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有几十万。就是防着这一天的。我只要你们拿出良心就行。
老婆子的支架在耿老爹的坚持下最终还是装了。遗憾的是,自从那天起,老婆子却并没有醒来。
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老婆子还是睡着,除了呼吸,食物是从胃管里打的,大便是每隔三天,耿老爹亲手替她挖的。一个月后医生建议出院。按照医生的意思,病人很有可能就这样了。其间,耿老爹因为老婆子的病急火攻心,也病了,是脑供血不足。
耿老爹住院的十几天里,他每天挂完水还坚持要去守望老婆子,他想用自己的方式陪老妻,也是以自己的力所能及为孩子们减负。因为他心里清楚,要把自己和老婆子的伺候问题都绑在孩子们的身上行不通,最终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孩子们要坚决放弃对老婆子的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