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雪飞扬(小说)
一溜儿脚印离开茅棚屋,往北坡去,雪地里一路插出窟隆儿。雪骨朵儿还是层层往下压,不多久就灭了那排足迹。
小讨饭围着一簇只露出半拉腰子的木禾柴,手作耙,跋鼠打洞似的扒拉雪堆儿,终于扒到根部,后腰刀鞘里抽出柴刀。他想,砍完这一孔,应够一捆了。
左边山腰突然传来一声嘶心裂肺的响,一棵楠竹承受不了负重,拦腰折断,附压在楠竹身上的雪被,失去依靠,随着楠竹倒去的方向跌下,一霎如瀑。这一声响,震憾到了附近树上的积雪,浅薄的雪片儿便纷纷扬扬起来,雪雾儿一时团住了山,接上了天,山形不见了。
小讨饭看呆了,愣着半天没动。有物一起一落从身边跃过,暗黄色,一闪一闪远去。黄麂?狐狸?记得就在半月前保雨对爹说过,今冬猎物比往年容易。
保雨站在门口喊:先生!先生在伐?先生低一低头走出门,不放心,歪一歪头后仰看一眼门框,才放心对着保雨。
总觉着先生的脑门会磕到木门框,保雨心里一紧,又一松。格帮人,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不见先生个子高,装嘎矮个门,笑死,还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和他们一样,全都是矮子鬼。说完略正一正自己微驼的身板,以示自己就不矮。
爹一脚跨出大门时,小讨饭已跟在爹身后,急不可耐闪出来,想超过爹,结果正好夹在门边框和爹之间,门边框宽,顺着身体还好,爹那边腿骨太硬,硌着身子疼,他嘴里哼一哼,先于爹挤出门外。拿眼瞅保雨。保雨说啥他不感兴趣,所以没听见保雨跟爹说些什么,只晓得保雨和爹有话要说。
保雨额上冒汗,一颗一颗,黄豆粒那么大,头发也湿湿的,在日头光里碎亮,吸引住爹的目光,那头发黄黄的、还脏,像落了一层泥灰。保雨叔,走吃力了吧,进来坐坐。
保雨长杆烟离嘴,带出一团烟。走这点路还吃力个屁,我身骨子硬得很呢,是热着了。
嗯,这个冬里头是热,都过了冬至吧,还那热的。
又到第十个年头了!先生你家里要多准备点过冬的柴,到时没有柴烧那难堂的。
爹点点头,晓得!
你不晓得,看你家门口场里,才堆那几捆柴,能烧几日?
小讨饭绕着保雨转了一圈,喊:爹,有肉!保雨索性脱了敞开纽扣的黄大衣,麻绳腰带上果然挂着一刀肉。
你个东西,羞也不羞,也不知道喊声爷爷,一个哑子。爹搓着手,扭捏着身子,仿佛身上爬满了虱子。先生是不会去接那刀肉的,保雨懂,他把肉递给小讨饭:拿进屋去。就听屋里女人的声音,保雨叔,你太客气了,年年送肉来,我们怎么好意思,你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堆,吃口重啊。
是啊是啊!爹还在搓着手,不知道手往哪放。叔,不好意思啊,内人怕是快要生了,都起不来烧水泡茶的。
熬得过冬天不?
难说。
十年一轮回,今冬要大雪,随便啥事早作好打算,到时大雪封山就麻烦了。
好格好格。
天格外闷蒸了几日,果然是在作雪,日头突然就不见了,天黑了起来,大白天宛如黑夜,接着飘来细雨,不久,雪籽儿劈里啪啦一顿响,满地儿蹦跳,等响声没了,安安静静,大朵大朵的雪花就铺天盖地而来,不多久,满山垅失了杂色,全白晃晃了。
家里火坑不断火,是个吞柴的大肚,没几天门口场里的柴堆就见地了。
木板拼的床,垫上一层干稻草,再铺上草席,睡在床上,把所有衣物都压在黑俅俅的棉絮上,钻进里面见不着脑袋,但还算暖和。小讨饭巴不得能多赖会儿床。小讨饭钻进被窝,像条鱼干,他最烦翻身时稻草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让人心烦,那声音扰心。所以他睡觉时尽量不翻身,就算有虱子在身上爬,也不动,时间久了,不好动的睡相就养成了。
爹每天准时六点醒来,爹平时就准时这个点儿起来。等娘弄好吃的填好饱肚子就出门,去祠堂。祠堂离家不远,能听见小孩儿嘈杂的念书声。
下雪了,就停课了。这里不讲规矩,没有说一定要哪天哪日才能放假。爹和保雨就是现规矩,保雨说落雪了就放学吧,小人家来学堂来去都要走好几里,不安全。爹就说好的好的,听保雨叔的。
不去学堂了,爹还是这个点就醒来。一睁眼就喊:小讨饭哎,好爬起斩柴去了噢!喊上三遍,小讨饭就翻个身,床上就故意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爹娘的床和小讨饭的床在同一个屋里,爹娘的床靠西墙,小讨饭的床靠着东墙,中间相隔也就一跨步的空地儿。小讨饭的床又安静了,爹不喊了,就起来,到小讨饭的床上扒拉,三扒两扒找出小讨饭的头。起来!小讨饭没办法,穿衣提刀出门,冷冻冻。心想:为啥做先生就不能斩柴?为啥做先生就不能种地?小讨饭向爹说过长大也要当先生,被爹一顿训,说啥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如当个种地的,至少饿不死自己。小讨饭听得不明不白,就不再深究。
爹听保雨的话,捂雪那几天就吆喝小讨饭斩柴了。雪一来,就停不下来了,一阵儿大朵朵,一阵儿细细滴滴,就是不断档。毛棚屋屋檐,挂满冰柱儿,越挂越粗越挂越长。小讨饭拿根柴棍,很轻易就敲到冰棍儿啦。一敲,脆儿响,断啦!当然,这么玩个几次就无趣了,斩柴才是正事,不管有趣还是没趣。
雪下了几天后,之前的干柴就烧完啦,就烧雪地里扒拉回来的湿柴。这湿柴一烧,滋滋冒烟冒油,就是燃不旺。屋里烟雾腾腾,呛声不断。爹总是自言自语:那松柴怎么还没人送来呢,没有松柴这雪天咋过?要不要问下保雨?娘总是靠在床上,听了爹的话娘就说:真是个呆子,前几年有人送松柴来,你不是问过保雨的呀,他都说了他也不晓得。
也是!
小讨饭也疑惑。每年年底柴快烧完时,场地上忽然就出现一大堆干松柴。都是斧子破好的,一段一段差不多长差不多大块,码得整整齐齐。足可烧三、四个月呢。小讨饭斩柴在松树林见过这样的松柴,有人现斩现破,把松柴码在树林,让它自然干透才挑回家。
只是,只是白天家里都有人,没见到过人担柴来,夜里也没听见过有啥动静,早上起来一看,门口场上已多出一大堆松柴了。爹娘睑对脸猜过几次,最后也吃不准究竟是谁送的。
小讨饭也盼着有人快送松柴来。自个儿就不用雪里扒柴禾了。
他发了会儿呆,像梦游了一回,看两只手冻熟的萝卜一样,就使命甩手臂,竟然感觉不出手和自个儿有啥关系,没有那种骨肉相连的整体感。他提身子,像萝卜连着硬泥,使了几次劲,才将身体从雪堆里拨出来。移动中,衣服发出冰碎似的沙沙声。他拢好柴禾,四处张望。他要找根滕柴。这种柴,小叶,豆芽叶般大,柴茎黑黑的,抓在手就一层粉沫,这柴贱,籽洒到哪儿哪儿就长,满山都是。可这雪地里儿,啥也看不清,啥柴禾儿看去都一个样,穿着白厚棉衣,不露鼻不露眼的,傻呆呆矗着让人来认领。
贱货!小讨饭说。出来,贱货!他骂这贱柴儿,忿忿。他怨爹,怨这狗日的雪,还怨那年年送松柴的主儿,为啥到现在还没送来?想着来气,就举手把柴刀扔了出去,刀来了几个空滚翻,“噗”,一头钻进雪里,连尾巴也跟着没了。就在此刻,远处传来一声响,响声有点闷,如缸爆,余音在山丛中跌跌撞撞。
嗨!打着硬货了。小讨饭朝响声来的方向看,哪里见得着什么。十几米开处皆是白雾茫茫。就近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他回想那响声来处,哪有什么方向?啥方向都有可能。像顶头星,人走去任何地方,都像在自个儿头顶亮着。会不会是保雨爷打到野货了?想到这个,就觉得身体里添上了油水,精神头好了。伸手去腰间摸,手感木木的辨不出实物,一惊,身体一波麻。赶紧解裤腰带,一提,那小物实结实挂着呢。
这铳为啥这么小?每次见它就会跳出这个疑问。
能打死兔子么?
它不是铳,是枪,凶着呐。成叔说。
小讨饭第一次见到这小枪,是在成叔家。就头年,也是冬天。成叔家火炉大,成叔会烧碳,所以成叔家大火炉里的碳火,堆成山,又旺又暖和。小讨饭晚上经常去成叔家烤火。成叔比爹好,爹就会吼,小孩子家家的烤什么火,一边看书去。小讨饭就缩在阴暗的墙角,忿忿地看着爹娘烤火。
偶然串到成叔家,见着那一大堆旺火,羨慕得流馋水。成叔就喊他坐着烤火。叔婶那大盘脸挂着笑。
起先还惴惴。后来发现成叔完全随着他,任他把脚搁在火盆边木架子上,随他拿火钳捅火堆……他甚至就靠着后墙睡着了。
叔婶笑着看小讨饭,那意思像瞅着刚从自个儿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然后缓慢地移动她庞大的球状身躯,从墙角那堆番薯堆里捡出几个,把它们一一埋进火堆里。当小讨饭饿意来袭时,番薯也煨熟了。用火铲从火堆里扒出番薯,一铲一丟,番薯落于地,抖落一层灰。捉于手掌上,仍烫皮。左右手来回捣腾几次,再用手啪啪啪拍几下,又拍落一层灰。两指一掐,去掉一层焦皮,黄澄澄的里就露出来了。冒着热气,香气扑面而来。一咬,糯糯的,满齿生香。
成叔!叔婶为啥哪壮?撑饱了,脸也被碳黑和灰涂成花脸了,就问。
成叔比较沉闷,话不多,但小讨饭的问题他是一定会回答的,还能答成一个故事。
按成叔的说法,叔婶的壮是缘于她娘。她娘是地主家的丫头。地主家条件好,经常叫丫头——叔婶她娘炖人参。每回炖好的头道参汤,她都偷偷喂了女儿,于是,叔婶就变得滚壮滚壮了。
小讨饭理所当然认为是真故事,想到丫头端给地主的是二道口水,地主还有模有样端着喝,他就想笑,还真笑出了声,然后放肆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后来的一次,他突然发现新鲜事,成叔的耳朵。
成叔魁头不大,头还小,头发短成稻茬,像只去了皮的大核桃。那身架子看去就硬梆梆的感觉,像硬柴干。有时小讨饭还想,要是用木棍敲成叔,肯定会像敲在树干上一样把棍弹开,震裂抓棍那手的虎口。反正成叔的肉皮也是去皮山核桃一个色,关键是,成叔左边耳朵下面长着个暗红的东西,像只拉长的奶头。他心里犯痒痒,真想上去扯一下。
你是不是坏人?问这话时,小讨饭把声音捏得很小。他只知道那两个字很危险,不小心会要人的命,所以他必须警惕,他不想害成叔的命。
判断出这两字的危险性,是缘于村治保主任祖狗的一次行动。那是小讨饭和爹娘来到这山里的第二个年头,是成叔和成婶来的第三天。
都半夜了,有人从门缝里往里喊:先生!先生!先生醒醒。保雨是压着嗓子喊的,声音通过门缝,像只游动的蝌蚪,准确地寻找到先生的耳朵。先生立刻醒了,点上煤油灯,开门,把保雨叔让进屋来。先生内人也起来了,正要如往常一样热情客气一番,却被保雨叔食指压嘴巴的动作制止了。
两人说话都滤掉一层音,但小讨饭还是都听见了。
还有人。
哪个?在哪?怎么不让人进来坐坐?
祖狗,他带着两后生在祠堂那盯着呢,他说那一男一女是特务。
啊?
我也不懂也不太相信,不就是逃荒的嘛,这年头到处都是啊。
哦,就是啊。
哪?
我不放心,就叫祖狗等等,先生你是城里人,见识多,跟我去认认。
好。
两人就轻手轻脚出了门去,没忘记顺手把门也合上了。过会儿,传来几声猛呵,然后是嘈杂的碎音,然后是不同的声音在交谈。小讨饭脑子里给这一过程进行复盘,大致过程是:见保雨带着先生来了,祖狗就发一声喊,进!于是和另一人踹门而入,哦,不,祠堂没门,是直接冲入祠堂,守在后边的后生听见这边的动静,便也冲破墙豁口跳入祠内。几人迅速点着火把。有一男一女从稻草堆里翻身坐起,一脸惶恐地盯着火把后面的几个人。祖狗前进一步,将长长的铳枪枪头顶着男人的脑门心,大声问:说,哪里来的?是不是特务?准备搞什么破坏?成叔当然不会承认。祖狗也当然不会信,他要当场拿到证据,就一把揪住成叔耳朵下的那颗奇怪的乳头,大声问,是不是把发报机藏这儿了?成叔嘴里发出蛇吐信的声音,“哧哧”响,眉心蹙成一瘤子,两眉毛都搭成一条线了。保雨叔和爹就凑到那耳朵前去辨认。接下来的情节,小讨饭难以复盘,已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后来保雨和爹又回到屋里。
小讨饭当然还醒着。就听见爹说,真是胡扯,那有那么小的发报机?那么小的小耳朵能藏住吗?太乱来了!
唉——保雨长叹一口气。这个祖狗,做事太出格了,日日吃吃没有鸟事,都做这些没有名堂的,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哼,不是个好东西。
小讨饭知道,后来成叔能在这里留下来,成为自家的邻居,爹是有原因的。
爹在保雨眼中是有一定份量的,从他称呼爹为“先生”中,能感觉得出。这两字像是代表学问,代表保雨不明白的世事,爹都懂。保雨每次嘴中呼出这两字的同时,都会谦恭地低一低头。这完全区别于城里那些穿绿衣服戴红袖套的人。爹见着绿衣红袖就像老鼠遇见猫,腿肚子发软身体就哆嗦脑子就迟钝。那夜收拾几件衣服,箩筐里装上棉絮,几副碗筷,出门快到十字街头,爹看见街中央垒着的沙袋上架着一挺有两只脚的枪,人一下子就软了,还是娘扶着他没倒下,后来转了道。好在城里小巷棋盘似的四通八达,一家人终于溜出城来,一路向北狂奔,进了山,上了岭,走了三天两夜。白天走,夜里三口人抱成一坨,两只箩当墙,眯一眯眼,就盼天快快亮,离城越远越好。
文讲述了朴实的山里人的本真,善良,美好的向往,同时也揭示了丑陋。
结尾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