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龙儿——回来了?二爷等你好几天了……
听到高喉咙大嗓门的叫喊声,我连忙放下手中的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一一却见二爷已经进来了,笑眯眯的,手中还捏着几绺裁好的对联纸。
你格二爷只晓得看书!
我说,二爷你喝水。
二爷翻翻《源氏物语》,说,咦,还是他娘的一本古书。
我说二爷你真行。二爷说,行毬哩,老爷是闻霉子味闻出来的。
二爷又说,保险是谈恋爱的。
我说二爷你真神。二爷说,神毬哩,老爷早就品见了,上了你们这个年纪,看书尽是谈恋爱的。我就让二爷讲他年轻时的恋爱故事。二爷说,没毬意思,写对子当紧。
我说,怎么这阵价就贴对子?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哩,你不是老憨了?
二爷说,你嫩娃娃害毬不下,人老了就像干树桩,说不来哪一天就一风刮倒了一一早点贴,未么等不到过年就入土哩呢。
其实,二爷是寻开心哩。他这几年不同往年,闹了个老婆,还带了个前家儿子,一家人生活的有滋有味,哪里舍得去死呢。于是,我故意开玩笑说,二爷你是不是想先前的老婆了,想早到阴间底下去看看?
听说二爷年轻时可闹了个俊婆姨。
二爷喝口水,说,想甚哩,她殁个那阵正年轻,才十九……
我把毛笔蘸到水盆里,说,二爷你先前的老婆俊不?
二爷说,俊呢,可俊呢,正如歌里唱的: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采采……
我说,你真是个儿老汉。
二爷说,真的嘛。
她是哪里人?
二爷说,河南人。
河南人怎么就到你手了?
二爷说,那年河南发大水,老爷河决了口子,他爸让水冲走了,她和她妈就到了山西来讨饭。
你也到了山西?
二爷说,我正到山西贩牲口。
贩牲口就贩回个俊女子?
二爷说,我给她和她妈一人一块干馍,她就死活要跟我走。
你就要了?
二爷说,我就用黑叫驴把她驮回来了。
后来怎么殁的?
二爷说,也是让水推走的。那年我又到山西贩牲口,回来就听说她让水推走了。村里人说,那天她到对面山上砍湿柴,刚砍下就吼起了雷,她就整得背上背,慢慢下山。她是平原地带长大的,不习惯走咱的山路,太慢了,没过河沟山水就下来了……
二爷掏出手中摸了一下眼角,然后哈哈大笑,说,你小子戏老爷哩。
我就哈哈地笑起来。
二爷说,你爸你妈说你写不好,我说你写好哩,总比盅子扣圆圈圈强百倍哩。
看看二爷那高兴劲,我也有了胆,虽然没有好好练过一天毛笔字,但我坚信能写好。
我就开始写。
我说,怎么写?
二爷说,你没皇历?
我说没有。
二爷忽然明白什么似的,说,编嘛,你小子在报纸上都会弄毯哪个什么哩,还不会编对子?
我一下子想起村里人常讲的二爷的故事来了。
大约是七十年代吧,村里来了一位北京的大学生,说是插队青年,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听说长得瘦瘦的,眉头紧锁,像是一个苦难的思索者。他人很老实,老是听不懂乡里话,就常被村里的“儿人”取乐。
一日下大雨,大伙都到大队部的屋檐下避雨,“儿人”狗子就问大学生,你爸爸是不是“炒面神”?
大学生问,啥叫“炒面神”?
狗子说,当干部的就叫炒面神。
大学生就说,我爸当然是炒面神,我爷爷还是老炒面神呢,可惜却……于是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管后面还有什么话,狗子干脆笑得跌到雨地滚了一身泥。
北京大学生那时就和老光棍二爷睡在一个炕上。那时人们的生活很苦,开春就缺粮,那年又遭了旱灾,颗粒无收,过年也冷冷清清的。但鞭炮还要放,对子也要贴。
二爷门上的对子是这样写的——
长联:老汉明日五十五,今晚锅里熬稀粥。
横眉:革命光荣。
天哪!二爷这下可惹下大祸了!可是,这对子不是二爷写的,二爷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北京大学生说,对子是他写的。
北京大学生被带到公社,又被公安局的带到县上……
二爷也受到了牵连,在大会上批斗了三次,在公社的“学习班”学习了一个月。
……
二爷说,编好了吗?
我说,你记不记得那个北京大学生了?
二爷说,啊呀呀,你可不敢再闹下乱子……
我说,闹不下,闹下就让你老汉再办学习班。
二爷说,闹下你小子可得坐禁闭!
我又说,二爷你过年多少岁了?
二爷说,老爷过年七十五了。
于是,我就模仿着北京大学生的对联样式写道一一
长联:老汉今年七十五,哪料更有老来福。
横眉:辞旧迎新。
二爷说,你念念。
我就念了。
二爷说,该不会闹乱子吧?
我说,闹下乱子就让我们的新二奶奶再弄个老汉。
二爷嘿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