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东墙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巷子，顺着幽深的巷子往北走，排在我家之后的依次是李明家、小生家、鸿雁家，再往后是一座破落的大杂院，大杂院后面就是一条宽阔的寨河。
　　 大杂院很少有人光顾的，但我却是这里的常客。院子四周原本高大的围墙已全部坍塌了，墙外疯生的臭鸡蛋树栅栏，是我的乐园。这臭鸡蛋树又名铁篱寨，学名叫枳树。
　　 我从不害怕那粗长坚韧的荆刺，更喜欢玩那些金黄圆却略带辛辣的臭鸡蛋果。特别是和小朋友捉迷藏的时候，我最擅长钻到那铁篱丛内。小朋友们都很怕被扎，我却能在那荆棘丛中悠然地钻来钻去，所以小朋友们都钦佩地叫我“穿山甲”。除了喜欢这里的铁栅栏外，我还喜欢穿过大杂院，钻出铁栅栏，到寨河边钓鱼，因为这里宁静清幽无人打扰。
　　 玩伴小生偶尔也会来大杂院一趟，他是专门下夹子捕黄鼠狼的。在村里的年青人中他是捕猎高手，大凡村庄周围荒凉的去处，都是他理想的战场。他每次来下夹子，我都热情主动地甘当他的助手。他几次都答应夜晚带我到村北的淮草地里下夹子，可总也不兑现，不过他总算认真地教我做专砸老鼠的土墩炮，我在家里粮囤附近的老鼠洞口设下的土墩炮，还真的砸死过两只大老鼠，颇为自豪！
　　 大杂院虽然很荒凉，但也不是没有居民的，主人是一位深入简出的老太太——地主婆老寡妇。
　　 她的丈夫是解放前的保长，拥有良田几百亩，可是因为吃喝嫖赌，解放前夕田园家产已基本被他卖光了。他们本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因不满老子的荒唐，与亲爹大干一场，打瘸了老爹一条腿，离家出走了，后来当了土匪，再后来在解放军的剿匪战中被消灭了；二儿子半夜跟了一支军队离开了，老三也被国民党杂牌军拉了征兵，兄弟俩从此都杳无音信了。土改的前夜，穷困潦倒的老保长撒手归天了，偌大一个地主家庭就剩下了一个老寡妇孤苦伶仃地守着。
　　 老寡妇本来已是地无一亩，可是因为从家里搜出大量佃农们租地的地契，她最终还是被划成了地主成分，成了最穷的地主婆。好在老太太在得意之时对待穷乡亲还算照顾，乡亲们没有清算她的罪行。虽然没有清算，但是土改工作队考虑到她家的堂屋太过高大显眼，又是保长办公处，这剥削者的象征，一定得摧毁，于是偌大一座地主家园房屋几乎全被推倒了，高大的院墙也被毁了，只留下两间旁房供老寡妇居住。
　　 从此，老寡妇变得沉默寡言，她深入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往。
　　 由于僻静荒凉，院子里杂草丛生、野树疯长，她也从不打理，于是这座大杂院就成了鸟兽的天堂，也成了我的乐园。我在这里最爱干的就是掏鸟蛋、捣鸟窝，树上树下、墙缝、瓦砾堆中，只要有鸟儿的出没，我都会跟踪追击。
　　 有一天，正攀在树杈上摘枣吃的我，突然发现她住的屋子山墙上有一口方窗，方窗里总有麻雀飞进飞出的，我判断方窗内一定藏有雀窝。于是我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麻利地翻越断垣残壁，转眼间就站在了她的墙下。方窗很高，我根本够不到。四下一踅摸，便发现了一把倒在草丛里的残破的木梯子，我把梯子拖到墙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它竖起，靠在方窗下面的墙上。攀着木梯我很顺利地就爬到了方窗上，探头往里观望，房子是土坯墙，很厚，发现方窗一侧有一个圆洞，我把上半身探进方窗内，伸手摸入洞中，洞很深，我插进去全部的胳膊，手摸到了一个光滑的物件，我小心地把物件轻轻地掏出来。我左手托着物件，右手扒着墙缝，小心地回到了梯子上。一看是一个罐子，它通体油绿，猪心大小。一个荷叶形大过罐体的盖子，像草帽一样扣在罐子上。我腾出了右手，轻轻揭开了盖子，罐子内塞满了一团旧报纸。我展开了双臂，玩了个“大鹏展翅”，从梯子上跳下来，赶忙把罐盖、罐子放在地上，小心地把那团报纸从罐中掏了出来，再慢慢地打开，啊！我一下惊呆了，报纸里竟然包裹着四颗子弹。这东西民兵打靶的时候我见过，在民兵营长家我还偷摸过。但是这四颗子弹显然比我见过的要长了许多，沉甸甸的，说明里面满装着火药，那细长坚韧的子弹头闪射着阴森的光，令我不寒而栗。报纸已经发黄了，而且字是竖排的，这是第一次见到。我的头脑里立刻闪射出了“坏保长”、“恶土匪”、“狗特务”等一连串的坏人形象，一时间汗毛倒竖了。
　　 “你在干嘛？”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声音。
　　 “妈呀！”
　　 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发满头、乌黑脸膛的老寡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掏……掏鸟窝……”我被吓得舌头打着颤。
　　 “又是高家二小子，你手里拿的啥？”
　　 我机械地把双手捧到了她的面前。
　　 “这，这从哪里拿到的？”她一见到子弹，立刻面色大变。
　　 “上面……方窗里面有个洞……”我指了指木梯子声音颤抖着对她说。
　　 她抬头向方窗看了看，一把抓过我捧着的旧报纸，盯着四颗子弹阴沉良久。
　　 那时，我害怕极了，担心地主婆会杀人灭口。这样的情节，我在电影里看过。
　　 她慢慢地把旧报纸重新包好，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梯子，伸长胳膊把纸包重新塞进了方窗里的圆洞内，接着再颤颤巍巍地从梯子上走了下来。她看了看地上的绿釉罐，一脸严肃地说：“二小子，这事对谁也不能说！这个小罐子很精贵，你留着玩吧。能做到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
　　 她弯腰捡起了罐子、罐盖，把荷叶盖轻轻地盖好，郑重地交到我的手里。
　　 “你保证，一定！”
　　 我接过了罐子，慌乱地点了点头，把罐子抱在怀里，头也不回一溜烟地逃去了。
　　 我把罐子偷偷地藏在自己小床下面的旮旯角里，一连几天都做恶梦：一群土匪端枪追赶我，两名白狗子抓住我，绑起来审问，要他们的子弹，地主婆伸出鹰爪似的双手掐着我的喉咙……我想把秘密告诉哥哥，可怕他骂我是叛徒，我想告诉爹，可怕挨揍。我每天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老是疑心有人会发现我的秘密。终于有一天，趁家里没人，我就在院里的大枣树下面刨了一个深深的坑，把这个绿釉罐子埋藏在了里面。
　　 大约过了二十多天，我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再次来到大杂院，院里的景象已然大变了，枣子都落光了，所有的树叶已开始变黄了。我蹲下身子动手清理了一些荒草，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鸽子，它贪吃夹子上的食物，被夹住了翅膀，无法离开了。我掰开了夹子，发现鸽子伤得并不厉害，就爬着梯子把它放到了高树枝上。
　　 刚从梯子下来，又见到了老寡妇，她求我帮忙爬梯子，把她晾晒在房顶上的老玉米棒子给够下来。
　　 接着，她邀请我到她屋里坐了一会。她屋里的几件家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柜子乌红华贵，正中间刻花的框子里镶着一面清澈闪亮的大镜子；五屉桌黝黑发亮，每个抽屉的拉手上都挂有一枚很大的方孔铜钱，上面有文字，很难辨认。她告诉我是“康熙通宝”、“嘉庆通宝”、还有“道光通宝”什么的。最漂亮的是一尊细长高高的花架，四周刻满了花纹，她告诉我那叫“团龙牡丹”。那龙是张牙舞爪的样子，那牡丹花我从没见过，就觉得花朵超大超漂亮，但是花架上已没了花盆，只放着一个大盐罐。
　　 回到家里，我把看到的告诉了娘，娘告诉我五八年大炼钢，家家户户所有的铜铁家什都要被收缴熔化。老寡妇紧紧地抱着她的五屉桌，说是要烧她的家具，除非先把她给烧了。村里人都可怜她寡妇一人孤独无依，就替她打掩护，于是可怜的老人那心爱的家具才幸免于难，得以保存下来。
　　 大约又过了两年，四大娘生病去世了。送她老人家的前夜，热心料理的大人们作了难。乡下规矩，送老人必须由他的儿子来扛幡，否则魂魄就过不了奈何桥。可是老人三个儿子都已不在了，她生前也没有过继。
　　 我自报奋勇地愿意为老人扛幡。
　　 娘坚决反对。
　　 爹豪气干云，表示支持，他说我很善良，有勇气！
　　 老寡妇夫家的族人也有反对的，因为我是外姓，但是大家考虑到老寡妇生前就和我有缘，最终还是通过了。
　　 按照老例，我扛了幡，就算过继的儿子，可以继承老人的遗产了。
　　 爹郑重地向宣布，我家不要她老人的任何东西。后来，那几件宝贝家居都被一帮人抬到了生产队的办公室里。再后来，就不知所终了。
　　 后来，我家搬回了县城。上中学时，我有一次回村，又来到了大杂院，想要找回那四发子弹，可是那两间房子早已坍塌，无从找起了。
　　 三十多年后，有一次看央视视《寻宝》节目，我吃惊地发现宝物中有一只绿釉罐，竟然和我儿时埋藏的那只罐子一模一样。一般的大小，一样的颜色，一式的荷叶形大盖。这段记忆，本来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湮灭了，现在又突然变得如此清晰了。
　　 我暗暗地祈祷，那只绿釉罐，但愿它能伴随四大娘孤苦的魂灵在地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