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坡的乱坟包都是埋的化生子地方，就是还没有长大成人就死了的，当地人称这样的人叫化生子。乱坟包中间一条沟，沟边一条路，是黄土路或石板路相连着，却大多又从山间穿过，北边的那山叫做花岩子，树不高，也不密，满山都是杂树，山林中间也有一些坟地。农舍依山而建，农户之间相距不远。我这是去当年插队的野三坡胡家屋座夜，按照土家族风俗，哪个家里老人过世要去“座夜”，也就是告别仪式。“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亲朋好友前来跳丧。
　　 “嘎木呀恰恰瑟喔喔喔呃……”
　　 一个男人尖着嗓子吼着，不知道唱的什么内容，跳丧人边击牛皮鼓边叫歌，跳者围棺接歌而起。脚跟鼓点鼓跟脚，无弦乐伴奏。我认出来了，那个尖着嗓子跳丧的男人小名叫“油娃子”。
　　 “这是吴家油娃子嘛。”看见吴家油娃子歇烧，我打招呼。（歇烧就是土家族人说的休息一会儿，抽烟。）
　　 “官哥嘛，二十多年了还记得喊我油娃子的小名，我都要得孙儿啦还这么叫。”油娃子笑着说。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当年油娃子迷路的故事。至今令人毛骨悚然。当时很多人都是打着火把找他可就是找不着。
　　 我说：“油娃子，你小时候衣服上从胸前到两只衣袖全都是油得发亮，所以我对你印象特别深。你还记得当年半夜找你的事不？”
　　 油娃子说：“哪门记不得喽，莫提那个事了好不好。”
　　 按当地老人的说法，人的眉毛稀，是火焰低的，是可以看见鬼魂的，普通人也是看不见的。油娃子火焰低，火焰高的人眉毛又黑又浓，鬼怕这样的人。死去的老人火焰就高，他一个人就敢走夜路。有道行的人才看得到鬼，谁人的高，那些魑魅魍魉是近不了身的，低的会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特别是小孩，因此，在乡间是很少有人走夜路的。有迫不得已的，行走在四周寂静的山乡，脖子都是僵硬的，目不斜视，碎步快走，特别是路过乱坟包，更是紧张到只听得见自己的噗噗心跳与呼吸声，衣角被路旁的刺爪子勾住了，扯住了脚步，立即脚就发软，喉咙想喊，可喊出的声音却是连自己也听不到的。等定定神，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自己暗自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摇摇头又继续走路，再走路就扯破了嗓子地吼，边吼边跑，一直不回头地往家跑。晚上去街上看戏或者看电影都要打火把。
　　 油娃子眉毛稀胆又小，怕黑，怕“鬼”，却又最喜欢钻在了大人堆里，听大人们讲鬼故事。一天油娃子随大人去野三河赶场夜归，路过乱坟包时在路边屙尿就没有听见油娃子的声音了，大人们赶紧回来找，哪里还找得到，就喊胡家屋场的大人都来找，我当时正在胡家给克娃讲作文，大人们说去找油娃子，我也拿上手电筒跟着大人们去了。满山遍野的哪里看见人啊，有人说只听到了叫卖猪肉的声音，还有打架劝架的声音，击鼓的声音，真是鬼使神差。路过了松树林里，只听得竹竿被敲打得“梆梆”作响，循着声响一路跟去，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第二天天亮了，大人们请来端公，准备给油娃子找魂的，端公开始做法场了，这时候油娃子自己回来了，他说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却是睡在了坟堆里。他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大人们昨天晚上打火把从他面前走过，还说官哥是拿的手电筒。他想喊，却怎么使力气也喊不出来，就用竹竿敲打，人们都不理他。说得人们眉飞色舞，小孩们听的大气都不敢出，小孩再不敢一个人晚上到处跑了，回家里睡觉的，还要拉了大人一块回去。
　　 到如今常听人们说找人找不到就像找魂，这个典故是不是出自找油娃子哦，不得而知。
　　 座夜的人也不多，油娃子给我递来一支烟，点过火，我吸了一口：“哎，油娃子，你说你那次看见我从你面前过来你就真的喊不出来声音？”
　　 “你又提这个。”油娃子不好意思。
　　 “我是想对这个事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巧哈。”油娃子话夹子打开了：
　　 野三坡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旌旗在风中烈烈飘扬。乱坟包这边旌旗上斗大一个“刘”字，对面山岗上的旌旗上一个“黄”字，决战野三坡界皮岭。
　　 只见“阎王爷”投出令牌，判官宣布：决战开始，绿队出场的是“太子楼”大酒店总经理刘邦；黄队出场的是原“太子楼”大酒店副总经理，现为刚刚自立门户的野三坡“麻木餐馆”总经理黄盖；刘邦不仅情场上春风得意，战场上也衣袂飘飘，鹤立鸡群。他的头也赶时髦只留了顶上朝天竖立着那么一片。
　　 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地，黄盖不服输。他的果敢和坚毅已经赢得了众多武侠人士发自内心的尊敬。三个回合杀下来，不分胜负。第四场决战开始，只见刘邦骑上枣红骏马，摸了摸腰间的暗器，你不要小瞧我油娃子，也不是吃醋的，我担心黄盖总经理吃亏就找到一根竹竿子拿在手里。哎，你忘记了，当年是黄副总把我招到“太子楼”大酒店做门卫，我才有一口饭吃。关键时刻我得挺身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刘邦的枣红骏马绕到黄盖白马后面，只见刘邦从腰间摸出铁链子向黄盖背后投过去，我油娃子一根竹竿子伸出来，铁链子缠绕在竹竿子上面，黄盖回过身一刀下去劈在刘邦左手上……
　　 “停！”判官宣布停。刘邦右手顺势一刀直插黄盖胸部，黄盖捂住伤口倒下马……
　　 “跪下！”判官喝令刘邦、黄盖跪下。
　　 “阎王爷”问：“刘邦为何使用暗器？”
　　 刘邦指着黄盖说：“他，不够意思，背后告我，说我与铜门口周瑜勾结，让周瑜打领条，领取太子楼大酒店三十万两银子。”
　　 “阎王爷”问黄盖：“有没有这事？”
　　 “回阎王爷大人，有这事。他——”黄盖指着刘邦说，“他几次让周瑜领取三十万、四十万两银子，有一次刘邦让我签字，因为我不知道周瑜在酒楼做了什么事就不签字，结果从这以后刘邦就不要我签字了。我去问刘邦，刘邦说让你签字你签字就是了，这事牵涉到七品县官，再说你也提回家20斤猪肉，一壶’三碗不过岗’酒嘛，你要是有本事说出去你的乌纱帽是小事，你的饭碗丢了一家人怎么办。屈于他的淫威我就不敢说了。”
　　 “传周瑜。”“阎王爷”大怒。
　　 “周瑜到。”
　　 “我就是周瑜。他俩交代的都是事实。刘总让我三次领取“太子楼”大酒店的银子，每次领取后就当天晚上自觉送到刘总家里，刘总每次赏给我一锭。”
　　 “阎王爷”让判官看了看生死薄，判官看了看说确实是阳寿未到是勾错了的。于是阎王爷就说那你们三个就回去吧，也可以先在这里转转看看。“阎王爷”翻了翻生死簿说：“好啦，事实已经清楚，你们几个都还没有到时候，判官让无常送他们回阳间去，先罚黄盖隐瞒不报罪打五十大板；罚刘邦贪污罪、私分公家财物罪判他个不能吃肉喝酒的监禁。把这个周瑜头发剃光永世不得再生。”
　　 “这时候我醒了，就自己走回来了。”油娃子说。
　　 油娃子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哪个知道哩，有点像穿越小说。我怀疑油娃子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我问旁边几位与油娃子的屋隔壁的老人，老人说油娃子正常啊，没有任何问题啊。我试着问油娃子：“你说的周瑜与黄盖倒是同伙，三国里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这个刘邦就隔了几百年，他不能与黄盖打架。”
　　 油娃子笑了笑说：“哈哈，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岳飞杀张飞杀得满天飞。孙悟空三打西门庆都是可以的。”
　　 “哦”我才明白。后来，我在铜门口遇到周瑜了，他果然一个光头，我问他：“你的头发怎么没有了？”
　　 “去年一觉醒来就没有头发了，奇怪的是从此再也不长了。”
　　 “那你是不是领过太子楼大酒店三十万元？”
　　 周瑜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啊？”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总和黄总现在怎么样？”我又问。
　　 “黄总现在患坐骨神经痛，屁股沾不得椅子；刘总现在睡眠不行，不能吃肉不能喝酒已经白发苍苍了，廋得皮包骨头了，特别是一听到警车叫就嘀嘀咕咕说，早就过去了，早就过去了。”
　　 早就过去了吗？真是鬼打架。
　　 油娃子从那以后还有没有被“鬼”迷住过，再也没有听说过。
　　 这正是——
　　 峡谷悠悠映日月，
　　 世态炎凉多沧桑。
　　 莫道贪心人不知，
　　 自有神灵照肝胆。
　　
　　 2018.2.1莱茵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