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鲁西平原上曾浩浩荡荡地来过一大批四川妹子，他们背井离乡，被花言巧语的人贩子通过各种诱惑条件越过千山万水，被送到鲁西平原一个个偏僻的小村子，懵懵懂懂地接受她们命中注定的丈夫，然后通过自己的身体制造出亲人，就这样在异乡扎下了根。
　　 秀就是这样的女子。
　　 一直以为表嫂是那什么厂的小领导呢，跟着表嫂爬绵绵几十里的山路，坐长龙似的火车，坐汽车，在繁华的大城市，眼花缭乱，而表嫂一个劲儿地催她快走，说她厂里招工，吃的也是大米白面的饭，穿得如何体面，挣钱如何的多等，就这样，跟着她倒一次车又一次车的，后来又和一个说是厂里的胡主任接她们的，一路上，胡主任眼角飘飘的，不住地扫视着秀，秀白了他一眼，干脆把目光望向别处。坐着个咣咣当当的拖拉机下了公路，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走，地面一道沟一道辙的，颠簸得内脏七零八落。这时表嫂就和那胡主任用她听不懂的山东方言讲话，语速很快的，只看到他们一张一翕的嘴巴，不知他们说什么，间或一阵大笑，不知怎的，她有点恐慌，来时偷着来的，没跟家里说，这时娘一定着急了吧？想着想着，就感觉心里很难过，已走了两天两夜了，真有点累了。
　　 天黑时分，到了一个小村子，七拐八拐的，来到一个宽敞的院落，表嫂说是天晚了，先在这儿歇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去厂里报到。很快吃饭了，饭菜很丰盛，七大碗八大碟的摆了一桌子，秀真有点饿了，一路上辛苦劳顿的。来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的围着秀看，秀有点不好意思，用手绞着辫子，咬着嘴唇不吭声。吃过饭，秀去厕所出来，表嫂就在这时不见了，别人又听不懂她的话，急得她就哭起来。围观的人也被那个瘸腿中年男人撵走了。她就坐在那儿发楞，表嫂去哪儿了，不是明天还要去厂报到的吗？她心里暗骂着表嫂，恨恨地。她哭泣着，人越来越少了，最后那个做饭的老女人，一起吃饭的年长的男人都走了，只搁下一瘸腿的男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喷着酒气笑眯眯地看她。说声歇着吧。就拖她的鞋子，她身子一扭，不去看他。谁料他却气急败坏地转身抽了她一耳光，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撕扯着她的衣服，她本能地反抗着，用家乡的语言骂他，用脚踹他，他却捉住她的脚，又用手推他，又被捉住手，很快地不知何时储备了一根绳子，缚住她的四肢，她惊恐地看着他粗重的呼吸着，挣脱动弹不得，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天已是黎明，隐隐传来公鸡的打鸣。身体感到燃烧般的疼痛，看着身边这个还在昏睡的男人，她脑中一阵晕眩，闭了下眼睛，如在梦中，这时她明白了，听说过被拐卖的故事发生在了她身上，自己被无耻的表嫂卖了。
　　 第二天就来了好多亲戚，围着她看，啧啧地评价，她坐在床沿上，沉默着，暗暗地想着如何逃跑。她每走一步，那婆婆就跟到哪儿，包括上厕所，也不例外。看着那男人一瘸一拐地满面喜气地四处敬酒，仿佛在梦中。
　　 夜晚来临了，就再一次地被绑住四肢，动弹不得。日子一天天过去，已过去小半年了，她学会了一些方言，听懂了一些简单的话，有时也会打着手势和别人对话，她努力地学着，且有时做点饭，表现出很勤快的样子。渐渐地家人放松了警惕，也慢慢地让她到地里去劳动，看着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她心中一喜，酝酿了许久的计划又开始撞击着她的心田，她激动不已。有天她收拾了包裹，看着身边的男人已睡熟，就蹑手蹑脚地打开厚重的门，乘着月色，慢慢地离开了。一口气走出村子，来到大路，呼吸着新鲜空气，今晚的月色真美，她想再回头看一眼她生活的村子，抚着腹中的胎儿，心中有点怅怅的，她拢了下头发，回头看了下，没想到她看到了那双可怕的眼睛！身后还跟着一些乡亲们！她男人走到她跟前，“啪啪啪”打了几耳光，打得眼前直冒金星，她跪地求饶，叫着爷爷，别打了。男人哼了一声，象拎条狗似的，拖着她走，松软的土地上留下她深深浅浅的两条线，那晚村里的狗吠个不停。后来就被反锁在家里，整日不见太阳地过了几个月，粗拉拉的玉米粥，咸透气的老腌菜。产下一个二公斤重的婴儿，是个男孩。也许是看她做了母亲，破例吃了次好饭，炖个大公鸡给她几块肉。看着一家子高兴的样子，现在的她如被移植沙漠中的藻类植物，孤独极了。
　　 后来又跑了几次，都被发现了，后来就学乖了，只要看到男人，就直接跪下，叫爷爷，而男人这时脾气也是渐长，耳光已是不解气，就用皮带，用棍子猛抽，有次竟用扁担在村口追着她打，一直是大声地喝斥着，他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如怒吼奔腾的大江,冲击着她每一寸土地,不可节制地狂叫着,象是教训一个淘气的驴子。而她跪着，涕泪交加地，满世界的金星都在飞舞，哀哀地哭着，间或尖声地讨饶。
　　 有了上几次地教训，她明白她是轻易地跑不出这个地方了，这个如坟墓一样子的村子，让她几乎不能呼吸，连孩子她都懒得看一眼。即便这样，男人有时还是要打她，比如在外面受了窝囊气，比如她不听话，反正总有打的理由。渐渐地大家都习惯了她尖声地叫嚷，都知道男人是在教训她呢。如果不是遇到林，她也就死心了，以为这一生就如此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男人去地里收玉米，家里只有她正在洗衣服。听到一声婶子，有锄头吗？她一看是本家的侄子林，她就找出来,给了林，对相貌堂堂的林多看了两眼，正好看到林含着笑意看她，心就有点慌乱，继续洗衣服，林看着她露出白皙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搓衣服，她听到林的呼吸紧张又急促，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他们竟在那天下午走在一起，她躲藏在林的怀里，第一次甜蜜的感觉如潮似的淹没了她。
　　 她变得爱干净了，衣服也洗得频了，还偷偷地用香皂洗脸洗发。而这些,那瘸子是没注意的，甚至根本懒得关注，对于她，是属于妻子的范畴，但在他的印象里，已粗糙地沦为某种工具，某种载体，某种途径。她每到男人不在家时，就等待着那大门开启，渴望这块异乡土地上的另一个山东男人接纳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进去。因为她发觉她致命地爱上林，她如沙漠的仙人植物渴望久别的甘霖，而那久违的少女情怀的梦，如火一般燃烧。带着夕阳色彩的暖色黄昏中他们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刚才那一路直行的每个细节，每根毫发都成为她的体已秘密，他们轻轻地拥抱，慢慢地把身体份量偎到对方怀里，听着那通通的心跳。
　　 事情总是不尽人意。有天村上的明家媳妇来找东西，大门虚掩，她进了院子，高声嚷着，“嫂子！”她赶紧从屋里出来，语无伦次地答非所问，明家媳妇看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再看她红通通的脸，又看下那疑窦丛生的紧闭的屋门，好奇使她悄悄地躲到旁边，一会儿看到林东张西望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院子。
　　 第二天，秀，这个被拐卖的四川女人,行为放荡的女人的故事，传遍本就不大的村子。人们热切地议论,徒劳地猜测着一些旁枝末节，兴奋地被风吹得红皱的脸,一粒粒雀斑也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可想而知，那瘸腿男人更是疯狂地打她，以前是怕跑，现在是打她不守妇道，对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老公公也鼓励着儿子，儿子受到鼓舞，拳击热情更加高涨,结果她几乎一周不能下床走路。
　　 林开始躲着她。她看到他就勇敢地迎上去，几次这样，她终于悲哀地明白，林不会再和她在一起了！林对她突然暴发又突然泯灭的爱，使她成了世界上最孤单的人，林那乱蓬蓬的头发，那吱嘎吱嘎响的脚步声磨痛了她的神经。她之前是不会知道其实林只不过是无事生非，想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她的怀抱只是短暂的小站，不会是长久地栖息地。林有时也是哈哈地笑着，和村上的好说话的男人女人打趣说笑。
　　 林开始躲着她，她不甘。不甘而又无奈,活着是为了孩子,孩子现在婆婆早就不让她看了,为了那短暂的爱,现在又这么的不堪。她每天心里呼唤着“林,林,”有时在和自己男人说话时，也会恍惚地叫林的名字，立刻脸上火辣辣一耳光甩过来，引来男人对自己所有亲人的诅咒，她看到他这样，就笑起来，渐渐地经常如此，止也止不住，越打越乐，男人打累了，就摇头，贱骨头，然后瘸着走了。后来就自言自语，小孩子好奇地远远地跟着蓬头垢面的她，她很得意地笑着。沿着小河沿走，看到有棵树像林在笑，就跑过去抱住树喃喃地说话。男人看她成这样了，也懒得理她，吃饭时就大声嚷，“疯子吃饭了！”丢给她一块馒头，看她在院子里象狗一样子吃饭。
　　 ……
　　 又是春天了,小河里的冰化冻了,南飞的小燕子也回来了,大家忙着播种,惊异发现,在瘸子的自留地里，立起了一座新坟,上面冒出了小草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