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土壤深厚，肥沃绵软。棉花从西域引进来，蔽体所需，农家人腾出向阳平整肥沃的地块种植棉花。棉花下种正值春旱时节，一粒粒棉籽被精挑细选出来，浸泡在紫黑色的药水中待用。霏霏春雨薄薄地沾湿了地面，黄牛木犁耕过的土地松软，木耙微微划过。用锄头挖开一个个细坑，漂亮的农妇顶着白毛巾，挎着土篮，微微弓着腰，柔臂轻扬，几粒棉籽准确均匀地落进小坑，土布鞋稍稍一扫，种子安静地睡在了泥土中。
　　 土层干燥，棉籽壳硬，发芽率不高。雨水渐密时，顶着三五片菱形叶子的棉苗在春风中摇曳。间苗的女人来了，揪去了弱小的棉苗。粗壮的棉苗骄傲地挺直了身子，迎着阳光哈哈大笑。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高高翘起的顶花“咔嚓”一声被掐掉了。根部的叶片“嗤嗤”私笑，“哗啦啦”手掌一卷，底叶被捋得一干二净。侧条伸开双臂，拥抱迎接着夏日，孽叶钻出来争宠，拇指毫不留情掰掉了她的野心。
　　 花儿开了，白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花瓣不娇嫩欲滴，而是茎络分明，层层叠叠地环护着稚嫩碧绿的小棉桃。棉花花儿适合远观，不宜近瞧，满地升开时颇具几分国色天香的气韵。没人去采棉花花儿，她没有香味儿，细嗅一下，还有一种苦涩味。
　　 棉桃冲破花瓣的束缚，以碧桃的晶莹端坐枝柯。贪婪的蚜虫觊觎美味，密密麻麻地在杆叶上蠕动。七星瓢虫是蚜虫的克星，它们却不愿光顾略有臭味的棉田。在它们看来，灌浆的麦田更加清香宜虫。小孩子的手灵活巧妙，在老师的带领下，一人一个小瓶子，麦穗上的瓢虫被轻轻捏进瓶中。在棉田中央，瓶盖儿打开，瓢虫的饮食无奈，由素淡转向荤腥。
　　 爷爷、父亲、儿子，背灼炎天光，“嚓嚓嚓”地锄草。汗水打湿了睫毛，撩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一把继续挥锄；奶奶、母亲、女儿，足蒸暑土气，“啪啪啪”地掰侧芽。不知不觉中，年青人甩开了中老者。
　　 “这鬼天气，真热呀!”
　　 “就是，从来没这么热过。”
　　 “昨晚的电影看了吗?”
　　 “没顾上看，家里的羊没按时回圈。”
　　 “听说今晚在陈村放，去看吗?”
　　 “看有伴儿吗？有伴儿就去!”
　　 小伙子的脸红朴朴的，大姑娘的眼亮汪汪的。
　　 “青枝绿叶颗颗桃，外面骨头里面毛，待到一天桃子老，里面骨头外面毛”。棉桃由碧绿变褐色，骄阳似火，棉壳撑不住棉花的急剧膨胀，“噗”地一声，桃瓣裂了，棉团笑开了花儿。四团小白云在阳光下不断膨大，“噗噗”声不绝于耳。绿叶间，团团白花像雪团儿，像繁星，闪耀着温暖的诱惑。
　　 婆婆、姑娘、媳妇儿背着包，挎着篮，两只手在棉丛中飞快地舞蹈。一堆堆的皮棉堆在了地头。优质棉在场院晒干，用胶皮大车送给了国家。瘪小，晚熟，边角的棉桃被细心的婆婆媳妇儿收回了家。为了些许棉花，或许还隐藏着盗窃、阴谋与奸情。
　　 集沙成塔，集腋成裘。婆婆与母亲精细地算计着，积攒几年的棉花才可以纺一匹布啊!大人小孩的衣服，被面床单，最难以避过的是日渐长大，待字闺中的女儿。男人的衣裳，女人的脸面，男人在外面顶门立面，衣服得穿得规正些。小孩子爱攀比，衣服差了会哭鼻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在外求学的孩子没人照顾，衣料得结实些。女儿的嫁妆，娘家的脸面，嫁妆太差太少会被婆家瞧不起，闺女在婆家也腰不直，气不粗。
　　 几十里外有轧花的机器，大包的生棉轧去棉籽变成皮棉。弹花也是一道主要工序，把软塌塌的皮棉弹得篷松绵软，像巨大雪团被系在包袱内。
　　 找一根筷子，或者细白的高粱杆儿做工具，揪一团棉花缠上去，在小木凳上轻轻一揉搓，棉团变成了一尺来长，半寸来粗的棉条儿。
　　 纺线车被木匠修整一新，能工巧匠憨柱两毛钱可以旋几个带花儿的锭子。纺线的日子来临了。
　　 纺车成了家家户户坑上的主角，它高傲地雄踞于坑之一角，一幅奈我若何的气势。母亲与奶奶来了，它低眉顺眼地轻哼起来；孩子们都睡了，嗡嗡声在男人耳边如同一位亨受快感的少妇。猿臂轻舒，白鹤晾翅，女人驾驭着它。“嗡嗡嗡，嗡噏嗡”日夜不息地唱着乐歌。油灯如豆，灯泡昏暗，炭火余烬未消，纺车声伴随着饥饿的人安然入睡。在一些个时代生活的人，有几个不是枕着纺车声入睡的呢!多少功成名就的游子在现代社会中被睡眠问题搅得烦躁不安，谈起土坑的温暖，想起纺车的声音，回味一坑人的酣睡。对农村，对家庭，对父母亲人又燃起了浓浓的爱意，在爱的光辉滋润下得一夜安眠。
　　 棉条中抽出的线层层叠叠旋在锭子上，像一个白色的大寿桃。轻轻摘下棉桃，装在个u形铁线架上，“哗啦啦，哗啦啦”，棉桃被缠成了一个个大线团，土话叫缠箍篮。这个活动自由，老幼皆得做。女娃小娘胸前常常挂着这个铁架，走在路上，她都双手不停地绕呀绕，绕呀绕。
　　 缠穗子的工具是立体“正”字的枣木拐，棉线缠在拐上，形成一个个玉米棒似的穗子，预备装在梭子里作纬线用。
　　 die母捻，刷母捻是一项庄重而严肃的活动，小孩儿一般是杜绝在现场的，一根线被扯断，也许不知要耗费多少眼力心力。
　　 die母捻有专用的木架子，一根一丈长的木杆儿，上面挂满铁环儿，自家瓷碗不够，去邻居家借几个。两溜洁白的瓷碗排好，每个碗里放一个比碗略小一些的大棉团，棉团的线头穿过铁环，被拉成长长的双层纬线。
　　 经线、纬线如果需要染色，线还要在染缸里浸泡。稍早的染料以植物为主，槐皂，茶叶，指甲草等，配上黑炭，白矾等来染色。白布经纬线都不用染；道道儿只染经线；如果织格格布，经纬皆染。有经验的农妇通过数线来确定床单的花色品种。品种十分丰富，民间艺术家运用自己的艺术智慧创造画作，大红，枣红，粉红，墨绿，果绿，杏黄，天蓝等色彩合理调配，编织成彩虹。各种色彩巧妙组合，设计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母捻。大部分织品以纵横交织的格格为主。我也见到了淡紫色的蝴蝶花，那是田家安的母亲发明的，紫蝴蝶不规则地分布在布面上，有翩翩翻飞的灵动感。
　　 母捻die好后，还有一道工序叫刷母捻。把经线一头挽一个大疙瘩，用一块大石头压住，往前拉七八丈，下面用木架子撑住。熬一锅浆糊，几个人配合，用毛刷蘸着浆糊一遍遍刷着棉线。另一边的架子上，一个辘轳似的木柱卷着已晾干的经线，每卷一圈即垫上干净清新的谷杆儿，一遍遍地刷，一层层地卷，一盘水桶似的线结结实实地卷好了。
　　 die母捻，刷母捻是一项要求较高的技术活儿。村里只有少数几个精明强干，细心手巧的女人能够胜任。二奶奶，四奶奶都会这项活计，干这项活计需多人配合，有经验的人边做边讲解着技术要领，那些配合的姑娘，媳妇儿学习和传承着技艺。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两三千年前的北朝，位于偏远地区的花木兰等女人已会纺线织布了。母捻刷好后，王后似的织布机隆重登场。织布机通常架在不住人的闲置房内，有时还放在坑上。
　　 “脚踩哩，手搬哩，两只鸦老娃下山哩。”这个谜语形象地描述了织布女的工作形象。脚一踩，装线辊子松一下，梭子带线穿过去，用手臂使劲扳一下，使纬线密紧；梭子再一穿，再使劲扳一下，纬线再紧一下。如此循环往复不止。勤劳的母亲每天刷完锅，洗净碗，喂完猪和鸡，就像穆桂英披挂上阵，坐在织布机上，她就像一位女将军，不杀完敌军不下战场。有时，她又像一只抱窝的母鸡，勤勤恳恳地卧在织布机上，等着母捻这只鸡宝宝出世。织机上洒满女人的喜怒哀乐。想到爱情的甜蜜生活的希望，她会轻轻地哼唱民间小调儿；想到歹毒的婆婆对自己的折磨，她会咬牙切齿；想到已逝的亲人，她会默默地留下伤心的泪。织机此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以她一人为女角的舞台。
　　 也有线乱了的时候，这时的母亲无比地有耐心，细致地寻找断线或打结之处，用指甲轻轻挑开；用指尖灵活地接上。如果自己处理不了问题，还会去请有经验的老婆婆，请她们出马解决疑难杂症。老婆婆坐上织机，三摆弄，两摆弄，不一会儿，机子又顺当了。
　　 “咣当咣当”的时日流淌，布匹像流水一样轻轻地泻于织机下。新布散发着新鲜棉花的清香，把脸埋在布里，深深地吸一口，沁人心脾。用手摩挲着棉布，微微凸起的布粒亲吻着掌心，无限的温柔顺指尖直透心底。
　　 新织的母捻僵硬，专用的方形青石板被清洗干净，雕花的木棰擦好，戏登场开演了，“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两只木棰有节奏地欢唱，母捻褪去了最后的一点刚性，以无比柔软的温暖与柔情蜷缩进衣柜之中。
　　 姑娘与小伙儿的爱情也瓜熟蒂落。小伙子家送来了聘礼，姑娘家也递上了三面八字。婚期定下来了。母亲与姑娘的姑姑姨姨们忙碌了起来。母捻“啪”地一声被摊在坑上，缝几床被子，用什么里儿，什么表儿，做几幅被子，配几床褥子，裁几条布条（床单）得反复商量。花色不能重复，品种不能单调，尺寸量好了，明晃晃的剪刀“嚓嚓”地裁了下去，纫着长线的银针上下翻飞，间或讨论着男方的光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中一件件嫁妆准备妥当。
　　 婚期的前一天，坑上的被褥、床单、枕头、整整齐齐地罗列着，鲜红的包袱皮儿只待一声令下。男方拉铺房（嫁妆）的马车来了，嫁妆被拉走了，女儿在唢呐鞭炮声中被娶走了。
　　 送走亲朋好友的母亲返回家中，她孤单地立在屋中，泪飞雨下。纱车，线架，木拐，织布机纷纷走了过来，她们亲切地围着母亲，用一层层的爱来安慰这位母捻——母亲。
　　 2018.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