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突发疾病去世了。
　　 从殡仪馆回来，我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
　　 看着客厅里婆婆微笑着的遗像，我陡升惊悚和腻烦。虽然我们曾经相处得还过得去，但仍然觉得她的微笑瘆人也虚伪。婆婆毕竟是婆婆，虽然天天喊妈，可毕竟不是亲妈，在一块生活了二十年，淡然如水，终未铸就血浓于水的“母女情”。人心隔肚皮哟，这婆婆无论如何也不如亲娘，她待我怎么着也不如闺女亲昵，她看闺女的眼神饱含款款深情，她看我的眼神则干涩无光。
　　 我一骨碌从沙发上跳起来，愤然摘掉遗像，把它重重地反扣在墙角，烦躁的心才稍稍平复。
　　 一个星期过去了，婆婆的气息还在包裹着我，让我幻觉连连：每天下班回来都感觉她还在门口张望，还在卫生间里倒腾，还在厨房中摩挲，还在客厅里佝偻着背擦来拖去……难道真的有鬼魂？我知道是自己吓唬自己，可还是不由自主。
　　 思来想去，只有清除婆婆的遗物才能祛掉那幻觉。我雷厉风行，首先毫不可惜地扔掉她在厨房里使用过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它们多半已经老旧变形，油腻变色，无论怎样擦拭都脏兮兮的，就像婆婆邋遢的样子。她生前做的饭真让人倒胃口，我是隐忍着吃了二十年，不过还好，竟没吃出毛病来，身体还倍棒。其次是整理她在卫生间所用的脸盆、牙刷、毛巾等，统统扔进垃圾桶。她使的那条毛巾竟然用了好几年，洗得掉了毛，还叫毛巾吗？当然是垃圾！我早看着那些东西有碍观瞻并心生别扭，扔掉之后，顿感卫生间敞亮爽洁了许多。最后收拾她的卧室，把她的衣服捐赠给了救济站，空衣柜白送给了拾荒者。她的衣物都是十年前的破衣旧衫，也许只有贫困山区没脱贫的人们才会穿着，洗得都露白，这不丢我的人吗？邻里还以为我虐待她呢。终了只留一张老式的大床，因为我觉得卧室里该有张床才称其为卧室。
　　 丈夫回来后，很生气，可经常出差的他得知我在家害怕时，也理解。
　　 后来，每每进入婆婆的卧室，看到那张高脚老床，就想起了她清晨早起，弄得床嘎吱作响，接着发出咳咳之声的情景，如阴霾挥之不去。我于是又毅然决定扔掉那老床。
　　 我把那张床赠送给废品站的人。他们在拆卸的时候，发现床下的暗柜里塞满了东西，需要请我定夺那些东西的命运。我拿不准里面是否有贵重物品，所以让他们留下东西，抬走老床。那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散了一地，让我心生烦乱，所以赶紧关上门，只等丈夫回来整理，让他和他娘的“宝贝”亲近去吧。
　　 丈夫回来之后心生埋怨。可我说明原委之后，他还是理解的。
　　 丈夫在拾掇地上的东西，我袖着手，用脚胡乱地踢踢，发现里面有许多笔记本，还有女鞋女袜等，并无我所希冀的贵重物品，让我很失望，后悔当初没让人家一块抬走扔掉。
　　 笔记本上有编号，从1到48，丈夫把它们依次平躺着摆放，绕了一面墙脚。第一本的壳子上还印着“毛主席万岁”呢。
　　 鞋袜也有编号，都是20双，还对应配套，丈夫把它们依次放置，绕了另一面墙脚。鞋子都是半高跟的，婆婆只穿平底鞋，怎么会有这样的鞋呢？奇怪！鞋堆底下有个崭新的纸盒，编号21，这让我眼睛一亮，陡生希望。盒内装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羊羔造型工艺品，定价688，是机械加工之物，非古董奇珍——破铜烂铁而已。这让我重回失望，也纳闷：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婆婆买工艺品干嘛？
　　 我无聊地走开，逛街去了。
　　 晚上回来，看见丈夫跪在那脏兮兮的东西前，暗自垂泪。我惊骇不已，问咋了？
　　 “我都不知道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是从我出生开始的，第一页的日期就是我的生日，48本都写得工工整整。”丈夫猛地抬起头来，傻傻地看着我问，“你还没发现什么吗？”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和他对视。
　　 “那21件东西，不都是咱妈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吗？第一双鞋袜可花了咱妈一个月的工资啊！为了防假，每件礼物还保留着当年的发票呢。你咋忘了？”丈夫语气沉痛。
　　 哦，是的，我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这20双鞋袜我都曾经用过一年半载，第二年觉得不流行就丢弃，不曾想又被婆婆收拢回来了。它们确是正品名牌。
　　 我……感到惭愧。
　　 “可，那‘羊羔’我并没收到啊？”我有些疑惑。
　　 “咱妈写到，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要祝你这只羔羊健健康康，像铜打铁铸般强壮呢。她今年没给你买鞋，她看到你的鞋子一柜子都盛不下了，不像她所在的那个“赤脚年代”，有一双鞋就倍感珍惜和满足。咱妈嫁过来的时候，姥爷给妈买了一双皮鞋，她可穿了30年呢，就是墙角那双补了多次已经变形的……今年，她老人家还没来得及送你礼物就……”丈夫凄楚地回应，又像是在自述。
　　 哦，我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没有婆婆的日子里我忙得不亦乐乎，竟忘了。如果有婆婆在咋会如此呢？嫁过来20年，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年年正式过生日的人，每到那天，节俭的婆婆都做一桌饕餮盛宴，订制一个“福寿”大蛋糕，备好当年最流行款式的皮鞋和绒袜。就连我的丈夫——她的儿子，我的儿子——她的孙子，都没有这样的福分，他们在生日里只能吃上一碗卧有荷包蛋的长寿面。婆婆自己从不过生日，而我也从没想到问她的生日。
　　 我……不禁心生内疚。
　　 “其实，咱妈写到，她和你的生日是同一天，你过生日高兴，她就乐得合不拢嘴。你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你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丈夫语气哽咽。
　　 “婆婆就是疼我，她咋这样偏爱我呢？”我的脸发烫，不禁自言自语。
　　 “咱妈又写到，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嫁过来，为这个家工作操劳、生儿育女，是大功臣，全家都要敬重你。她要把你当闺女疼，要比儿子还亲，要比孙子还宠。”丈夫泪珠如串。
　　 我的脸发烧，我——惭愧于自己的心冷情淡，惭愧于自己的目中无人，惭愧于自己的唯我独尊……婆婆里里外外的忙碌可我视而不见，婆婆把那点退休金用在了锅上灶下可我还不满足，婆婆帮我带孩子可我觉得理所当然，婆婆朴实无华可我觉得那是寒碜可怜，婆婆每天做好早饭喊我吃可我觉得那是惊扰我美梦的烦人之举，婆婆每次在我上班时总是叮咛路上小心可我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的啰嗦，婆婆每天在我下班时都站在门口张望可我觉得那是做样子给邻里看，婆婆送我生日礼物可我觉得那是在收买人心……在我生孩子时，婆婆日日夜夜守候在医院的病床前寸步不离……我那次生病昏迷三天，婆婆竟黑发全染了霜……每次我和丈夫闹气，她总是责骂儿子而偏袒任性的我……有时清晨起床迟了顾不得吃早饭，她总会在我的包里塞一个咸鸭蛋……每当我在她面前露出腻烦、鄙视、埋怨的神情，她总是笑呵呵地说自己的不是，然后忙活去了，从没记恨……她近年来身体消瘦，形容枯槁，可依然陀螺般地旋转不停，没只言片语的哀怨……
　　 “咱妈还写到，你母亲去世早，你爸在农村一个人拉扯5个孩子不容易。为了感谢他把你嫁给我，咱妈经常用省吃俭用下来的钱物默默接济他。”丈夫抽泣了。
　　 我眼前幻化出了婆婆那清瘦的面容，她那一身“露白”的衣衫上似乎披上了彩霞，闪我眼睛。
　　 “从日记里我了解到，在我3岁时父亲去世，咱妈独自抚养我和姐姐。我上初中时咱妈所在的企业倒闭了，可怜的她在失去丈夫的支撑和企业的依托之后，带着俩孩子生活在改革开放最阵痛的年代，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可我们理解多少呢？她还说，人穷志不短，靠诚实劳动没有过不去的坎。可我们领会多少呢？”丈夫是在感慨，更是在深深自责。
　　 婆婆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过她的艰难，我只知道自己儿时丧母的可怜，只知道父亲中年丧妻的苦楚，只知道自己尽情享受生活以弥补命运曾经的亏欠，只知道有大学文凭的我是这个家的天之骄子，只知道嫌弃她的啰嗦、寒碜、猥琐、不解风情、孤陋寡闻……
　　 我猛然间觉得婆婆就是母亲，我一直朦胧的母亲的形象就应该像她这样，于是，我心中的母亲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和真切。可我曾口口声声叫她“妈”的时候，心里都是把她当成了“婆婆”——一个生了我男人但和我没啥关系的女人。我失去了让她感知到我喊“妈”时也如女儿般撒娇和真诚的机会，失去了给予她小棉袄般温馨及绵甜的机会。
　　 我疯跑出去，要找回那些丢弃的东西，可它们再也寻不回来。只得怏怏而归。
　　 “咱妈写到，她惭愧没能给我们留下财富，你却给她孕育出孙子和孙女——我们家里最大的财富，她这一辈子最该感谢你，要我好好待你，无论穷富都不许我变心。还说做人呢，穷要手稳，富要心稳。”丈夫的声音在颤抖，而我的心在颤抖。
　　 是啊，这20年里，婆婆每天都在践行着日记里的话语，手稳心也稳，只是愚钝的我没有及早领悟到。
　　 48岁的丈夫擦干净48本日记上的蒙尘，沉沉地说：“这是咱妈留给我的最贵重的生日礼物。”
　　 我望着那21件生日礼物，泪眼朦胧，可透过泪水我却读懂了婆婆那颗晶莹剔透的心，也明晰地感知到俗语“天下婆婆也是娘”的真谛。
　　 第二天，我把反扣在墙角的咱妈的遗像高高地挂在了客厅向阳的地方，欣悦地接纳着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