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是个庄稼汉，是个快乐的庄稼汉，他跟我表哥有根同村，他俩是好朋友。这个故事，是表哥讲给我的。
　　 水生家很穷，世世代代务农，他的母亲前前后后给他的父亲生了十二个孩子，活下来八个，都是“带把的”，水生最小。在他两岁时，她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养家的重担便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八个孩子，而且都是小子，都要盖房娶媳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眼看村里跟老大同龄的后生一个个都结婚生子了，却没有人给他儿子提亲，母亲心里很着急。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8个儿子那时还跟她挤在一张大炕上。母亲含着热泪，把老大老二老三都送去矿井挖煤。后来又在村干部的帮助下，让老四老五参了军，家里光景逐渐好转。随着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进入农村，老六老七出去打工了。老四老五退伍复员后在村头盖起了砖瓦窑，叫回老大老二老三一起干。随着砖瓦窑冒出的一股股浓浓的青烟，他们家的日子步步高升，红火了起来。儿子们一个个盖了新房娶了亲，媳妇一个赛一个聪明能干，母亲在村里的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太太。
　　 如今水生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媳妇是邻村的小花。小花虽没有嫂子们那么聪明漂亮，没有嫂子们能洗会涮，但她有文化，通情达理，又极孝顺。分家时母亲跟了他们过，结婚五年来，小花从没跟母亲红过脸，没跟他闹过架。她在村小学教书，平日忙学校功课，礼拜天跟他一起做家里地里的活，让母亲休息。他们还没有孩子，可是这有什么要紧，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他们这个大家之所以没有被贫穷压垮，是因为母亲不信命。她始终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她的乐观性格硬生生地对抗过了贫穷。受母亲影响，儿子们也一个个乐观向上。村里从来没人见过他母亲掉眼泪，除了父亲的死。也没见过他们弟兄几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在村人面前一直乐呵呵的。尤其是水生，天生一个乐天派，又有一副好嗓子，他几乎走到哪儿歌声就到哪儿，笑声也到哪儿，他们的日子虽然算不上富有，但也能解决温饱问题，全家人整天都乐呵呵的。
　　 这天夜里，水生在小麦地里浇水。月亮像个大明镜，高高地悬在天空，极圆极圆的，映照着大地。伴着汩汩的流水声，就着明亮的月光，水生拄着铁锨唱着歌。这时一阵风掠过，一丝寒意袭来，紧接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便袅袅婷婷地站在了水生面前，寒风中衣袂飘飘。水生吃了一惊，他揉了揉眼睛，分明就是一个美女，穿着长裙的美女，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鬼！”水生脑海立即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他浑身湿透，汗毛倒立，头发竖起，呼吸急促，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时那个女子开口说话了：“水生，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你前世的妻子秀莲，我们新婚之夜你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你父亲玷污了我，让我失去了贞操，被迫自缢身亡。他也是你现在的父亲，我恨他。好在你两岁时他遭到了报应，无常索取了他的性命。这是当年灌醉你的那个酒杯，我把它还给你，我就要投生到你七哥家了，以后我就是你侄女。我嘴角右边会有一个酒杯形的胎记，去掉它，我就会死去，再投胎到你妻子身上，否则她将终生不孕。这个酒杯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它是有生命的，你的眼泪落入杯中，泪珠就会瞬间变为珍珠。我死后，酒杯也会跟着我死去。这是我们的宿命，怨不得谁。我还世的时间到了，我走了。”说完，那女子把酒杯放到水生手上便不见了，水生呆呆地站着，觉得这是一个梦，可他手里确确实实捧着一个酒杯，而且他的七嫂秀莲今天下午确确实实被七哥送去医院生孩子。秀莲，秀莲？秀莲！七嫂也叫秀莲？难道……宿命，宿命？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23点15分。他把酒杯装入贴身衬衣口袋，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也不再浇地，绑好铁锨，跨上摩托车回家。
　　 母亲和小花还都没睡，他刚进屋，小花就迎过来告诉他七哥打电话说七嫂生了个千金。母亲也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老七媳妇顺产，给我们吴家生了个千金……”
　　 母亲还在念叨什么，水生似乎没听见，他突然抓住小花手问：“几点生的，七哥说了吗？”
　　 “说了，11点15，六斤八两。”
　　 水生松了手，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难道这是真的？他又想起那两个字――宿命！不，不，不，或许只是个巧合。他下意识地摸摸衬衣口袋，硬硬的，那个酒杯仍在。“小花！”他叫道。
　　 小花正准备给他倒茶，回头看着他脸色问：“你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没，没什么，七哥，七哥还说了什么了？孩子正常吗？不，呸呸呸，孩子漂亮吗？脸上有什么特点？”
　　 小花疑惑地摇摇头，又说：“你怎么啦，怎么这么问？”
　　 “没啥，不是女孩子嘛，希望漂亮点。”水生这样解释，打消了小花的疑虑。脸上没胎记就好，水生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他一边喝茶一边想心事。“妈，小花，我想明天去医院看看孩子。”他突然说。
　　 母亲怔了一下，给他使个眼色，他看看小花，小花似乎有点不高兴，对了，他怎么把这茬忘了，小花至今还未怀孕。每当村子里谁生了孩子，尤其是哪个嫂子生了孩子，她都既高兴又嫉妒，所以……他连忙说：“既然是顺产，那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七哥一向细心，妈也不必再牵挂了。”一夜无话。
　　 过了三天，七嫂抱着孩子回来了，小花和婆婆去看。按照当地风俗，没过满月，男人是不可以进母婴房子看孩子的，水生只好憋着心思等她们回来。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又踱到院子，在院子转来转去，终于等到母亲回来了，他连忙迎上前问道：“妈，孩子怎么样？好看吗？”
　　 母亲说：“孩子身子弱，哭声很小，长得似乎也不像你七哥七嫂。”
　　 “还有呢？”水生期待地问，“比如有没有酒窝？”
　　 “没看见有酒窝。”母亲回答。见水生还愣愣的样子，母亲又说，“水生，妈寻思着，到庙里给你和小花求个孩子。”
　　 水生却说：“妈，不急，我俩在医院检查过了，身体都正常，再等等吧。”
　　 避过母亲，水生心情却很沉重，他又想起了前世妻子的话，只有她死了他们才会有孩子，她活着他妻子就不能怀孕。“宿命”——宿命这东西不能改变吗？可母亲既然说侄女脸上没什么特别，那这个孩子就不是他的前世妻子，或许是个幻觉吧？至于那个酒杯，兴许是有根结婚那天他喝醉了，有人恶搞，故意装到自己衣兜的吧？他这样想着，心情有些放松了。
　　 晚上，小花依偎在他怀里，揉揉捏捏缠缠绵绵，他心里有事，但又不能冷落了她，只好应付性地完成了房事。小花似乎有些不快，但也没说什么。他觉得对不住小花，便又将她紧紧搂住。小花枕着他胳膊，对他耳语：“水生，有件事我告诉你，你出去别瞎说好吗？”
　　 水生说：“啥事？说吧。你还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嚼过舌头。”
　　 小花说：“七哥那个孩子，嘴角右边有个红色胎记，很像一个酒杯。我今天去看时，才三天的婴儿竟然对着我笑了一下，我看得真真切切，但是妈似乎没看见，其他人好像也不知道，没有人说起，我也没敢言语。”
　　 水生听了，如遭了当头一棒，浑身血液似乎立即凝固不动了，他全身冰凉。小花很奇怪：“水生，你怎么啦，身子突然这么凉？”
　　 “没什么，好像感冒了。”
　　 小花又问：“是不是刚才用力过猛了？感觉你今天同房不对劲，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给你倒杯热水吧。”说着小花便爬起来去倒水，水生却一动也不动地仰面躺着。那个孩子，真是前世妻子吗？他陷入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那个酒杯，他一直把它装在贴身上衣口袋里，从没有掏出来看过。想到这，他立即穿上衣服，说自己想上厕所，让小花先睡，便走进厕所，并关上厕所门。灯光下，一个大红色情侣喜庆杯映入眼帘，杯子上印有金黄色的龙凤图案。他双手捧起这只陶瓷酒杯，如同捧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宿命”，这两个字如同两块铅被自己吞进肚里，沉重极了。他两手颤抖，久久不能定下来。忽然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他赶紧收起酒杯，轻轻打开厕所门开关。果然是小花，她不放心他，来看。他谎称肚子疼想拉又没拉下，便随小花回房了。
　　 转眼孩子快满月了，母亲决定给孩子收拾满月。这个孩子是母亲继十五个孙子后的第一个孙女，盼望了很久的孙女，所以她要大过。没有人敢反对，也没有人要反对，这个大家庭，所有成员都尊敬母亲，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满月酒宴那天，七哥院子院外摆满了大方桌，直摆到村路上，每张桌子都座无空席。有亲戚有朋友有乡邻，整整三十多桌，人来人往，挤挤挨挨，笑声满院，好不热闹！大喇叭响了，满月仪式开始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后，村长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拿起话筒，代表全村人向吴家致满月酒贺词，接着是大哥代表吴家全家向宾客致欢迎词，最后是大嫂抱出孩子亮了个相。仪式完毕，酒宴开始，大家都举起酒杯抓起筷子，大吃大喝一通，无需多言。
　　 酒宴结束送走客人，乡民们很快撤了桌子，拆了台子，收了音响，瞬间人去屋空。吴家按照老规矩，儿子们携媳妇依长幼顺序给孩子赠送瞌睡钱红包。奇怪的是，无论别人怎么逗孩子，她都不笑，唯独对水生夫妇笑，她咧开小嘴的那一瞬间，一只绿豆粒大小的大红色酒杯便清晰地呈现在她嘴角右边，形状同衣兜里的那只一模一样，虽然在意料之中，水生还是惊呆了，他不由得轻轻叫了一声“秀莲”。小花听见他叫“秀莲”，很是吃惊，他怎么直呼七嫂名字？又看着他发呆的样子，想着他肯定因为吃惊而失礼了，便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他这才回过神来。一直抱着孩子笑盈盈的七嫂，听见水生叫自己名字，也吃了一惊，水生虽然初中时跟自己同学又同桌三年，两人相处融洽无话不谈，可自从她做了嫂子，水生都一直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七嫂，这次当着小花的面直呼自己名字，到底怎么啦？她看看水生直愣愣地瞧着孩子，也不由得瞥了一眼孩子，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她瞬间脸色大变，她大惊失色地喊道：“妈呀，你快来看，孩子脸怎么啦？”母亲急忙走上前去，几个哥哥嫂子也凑过来了，孩子笑容还在，那个红色酒杯还在，所有人都惊呆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只有小花心里明白，那个酒杯在长大，她第一次见它时，它只有小米粒那么大，现在已有绿豆那么大了，可她不敢说出来。水生母亲却很淡定，她笑着说：“这是胎记，娘胎里带来的福气，这孩子福大命大。”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纷纷离去。可那个酒杯，却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头，再也抹不去，尤其是水生。小花对他讲的酒杯长大的情况，更令他不安，“宿命”，他又想起这两个字，他担心随着酒杯的一天天长大，七哥七嫂会采取措施。
　　 果然如水生所料，七哥七嫂并不相信母亲所说的福气，他们要去全省最好的A医院把那胎记去掉。七哥那晚来告诉母亲时，孩子已经过了百天，这时那个酒杯已有黄豆粒那么大了，而且明显高出周围皮肤。母亲也开始担心起来，女孩子，长大要嫁人，脸上长个酒杯总不好吧？她同意他们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但不主张手术，说老人们说过胎记是孩子有福气的标志，去掉会损福折寿。显然母亲说话时的语气再也没有那么自信和坚决了。水生见七哥同意了母亲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位。“老七，明天去别吓着红月，哄着点孩子。”母亲在七哥临走前叮咛。“红月”是母亲给孩子起的小名，孩子出生那晚正是十五月圆之时，脸上又有红色胎记，所以就叫她红月。
　　 第二天早上，七哥来了，怀里抱着正在哭闹不休的红月。他烦躁地说：“妈，红月哭闹着死活不肯上车，秀莲婆烦地不抱她了，你抱着红月陪我们去医院吧！”母亲接过红月，她仍是哭闹，往日那如蚊蝇一样弱弱的哭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高亢的哭声，简直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那哭声一声高过一声，简直是穷途之哭，惊天地泣鬼神。母亲也没办法了。
　　 水生说：“妈，我试试。”奇怪的是，红月一到水生怀里，便马上不哭了。水生亲亲孩子的小脸蛋，对孩子说：“乖，不闹，他们只是带你去医院看看，会没事的。”红月似乎听懂了，竟然破涕为笑。母亲和七哥见到这种情景，只觉得奇怪，但也来不及多想，就让水生抱着孩子陪他们去医院。
　　 从A医院回来时天色已晚，母亲正在七哥家大门口踱来踱去，焦急万分。下了车，水生把红月交给七嫂，便拉着母亲回家。一进门水生就告诉母亲：“妈，医生说红月这个胎记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敢确定能安全去掉，建议再去北京看看。”
　　 接下来的日子，水生便陪着七哥七嫂去了北京几家专科医院，每次进去都满怀希望，每次出来都失望透顶。就这样，经过一次次希望拯救又一次次失望的打击，他们彻底绝望了。每家医院都说没见过这种胎记，没有把握手术，怕危及孩子生命。
　　 从此，红月的胎记便剥夺了七哥七嫂脸上的笑容，也使吴家这个大家庭每个成员心里蒙上了阴影。随着红月脸上的胎记一天天变大，这个以乐观闻名全村的家庭也在经受着最严厉的考验，他们在村人面前的笑已经变得很勉强了。村人们见到秀莲抱着红月，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然是在背后说，但秀莲已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甚至有些恨起了这个孩子，这就是他们吴家唯一的“千金”吗？确实是个“千金”，还不到半岁，就花去了“千金”！最可恶的是那几个嫂子，一个个嘴上说得甜蜜蜜的，可真到用钱时却没一个主动出手的。还是老同学实在，这次去北京水生两口子就拿了五千，水生还跟着跑了半个月。想到水生，想到红月在水生怀里比在自己怀里还安宁，她就很奇怪，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把红月过继给水生。可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已，人家怎么能要这个花钱的种呢？再说了他们两口子也到医院检查过了，都没有问题，怀孩子是迟早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然而几分钟后这个念头又跳将出来，折磨着她，她决定先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然后再试试水生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