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辫子(散文)
一九七六年,我六个年头,头上长满虱子,还留着两条小辫子,尤爱在辫子上插野花,自以为很美。母亲说我头上虱子捉不尽,头发毛又稀又黄,小辫子像猫尾巴,丑死,最好剪掉,她软硬兼施,我就是不答应。这是我头一回犟赢了母亲。就在这年内,周恩来,朱德,毛泽东这三位伟人相继去世了。
湾里的大人们都上南湾大队为毛泽东开追悼会,还佩戴着黑袖章和小白花,很多人的眼睛都哭红肿了,我父母也哭了。大姐从学校拿回来好几朵小白花,和几枚毛泽东像章,给我和二姐弟弟都戴上,还教我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我除了喜欢跟着大姐唱歌,还可以喜欢戴在辫子上的小白花。
我甩着两条小辫子偷偷地跟在大孩们屁股后头,跟着他们念顺口溜:“我有一把刀,活剁奸林彪;我有一根针,扎死狗江青;我有一个船,砍死姚文元;我有一个盆,捂死王洪文;我有一个瓢,闷死张春桥;我有一杆枪,交给胡耀邦;我有一支笔,送给刘少奇;我有一副牌,交给周恩来;我逮一个鳖,送给老朱德,周朱死,天拔毛唉……”我觉得怪好玩,也跟着学会了,根本不晓得是啥意思,独个爬西沟南头的老柳树杈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把学来的顺口溜当秧歌唱。
九奶听着了,跑过来伸手抓着我胳膊,把我从柳树杈子上拽下来,道:“这话是你大你妈教你的不?这话是你爷你奶教你的不?快点儿说出来,我这就回家给你拿馍吃。”我道:“是他们唱我跟着学的。”九奶严肃道:“他们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说,是谁……”她逮着我连审带哄好半天。
我确实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感觉大事不好,心想:“九奶晓得我肚子有虫,疼起来会在院子打滚叫唤,九奶要是听着了,准会把头伸出院墙朝我家院子瞄瞄。”便双手捂着肚子假装着哭喊道:“哎哟,九奶,我肚子疼啊!我要上茅缸屙屎去,哎哟!哎哟!哎哟……”九奶道:“把裤子退下去,就蹲这儿屙,屎把狗吃。”我点点头。九奶松手了,我撒腿就跑,跑过一拉留茅草屋,肚子真疼起来跑不动了,瞧着九奶快撵上来了,一头钻进训禄爷门口的麦草垛里。我瞧不着九奶了,就以为九奶也瞧不着我了。我听不着动静就以为九奶走了,悄悄地扭过头来瞧瞧,九奶正朝我瞪着白眼,她伸手揪着我小辫子,道:“小死鬼娃子,给我出来,出来。”她扯得我头皮生疼,只好爬出柴禾洞。
九奶一手抓着我肩膀,一手揪着我小辫子,疼的我直叫唤。她再也不肯松手了,气呼呼地噘道:“你个扯谎撂屁的小死鬼娃子,抬起头来,跟我见你大去。”她把我提溜到我家大院子,嚷道:“王毛,勤,你的三儿说毛主席逝世是猪猪死天拔毛,这肯定是你们大人教的,想反天了,想反天了,你们是想反天,还是想咋得……”不晓得父亲是为了维护他敬爱的毛泽东,还是为了证明青白,照脸一巴掌,把我打趴地上了。我想爬起来跑,在父亲的大脚下挣扎着,总也爬不起来。九奶走出我家院子,父亲才停歇下来,让我双膝跪碎碗碴上,他蹲廊檐上边吸烟,边讲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因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家牺牲在战场,以及红军长征,井冈山上,都是毛泽东打江山的故事。我听着故事好像在做梦一样,忘记了疼痛。
母亲背着柴禾回来了,瞅瞅我,朝父亲嚷道:“你个老驴熊,咋不打了?咋不打了?干脆一巴掌打死她,省得跟着咱活受罪。这个三儿就是我捡回来的野孩子……”母亲眼里满是无奈的哀伤。
我脸和眼睛肿成一条缝儿,母亲把我关屋里好些天,不让出大门。我只要走出大门,见到头一个人总是六奶,她笑道:“三儿,来来,我瞧瞧,这回挨打是你大下的手,还是你妈下的手。”她说着,把我裤子捋上大胯,瞅瞅我大腿,再把上衣掀起来瞅瞅我肚皮,又瞅瞅我脊背,耳朵和脸,连朝手心吐几口唾沫来擦抹在我伤口上,又道:“可怜!这小嫩肉都被打得乌青烂紫,这紫黑色说明血是死的,得着腊酒很擦很擦,把血脉擦活过来。不用说,这回是你大下的狠手。膀女子挨打亏不?谁叫你说话不长眼睛呢?打死你都没人心疼,不晓得你九奶是咱湾妇女主任呀?前几年她还整个过你奶,敲破锣,头上戴着破纸糊的高帽子,脖颈儿挂着我是地主的牌子,开批斗大会。这些事,你大你妈没跟你过说呀?好得你妈把你藏在腿肚子里,晚几年才把你生出来。你说那些膀话要是搁在几年前,你大打死你,要不然,一家人都要受你连累。再敢瞎胡叨嚼,我拿大底针把你这嘴敹着,让你说不成话、吃不成饭,叫你个小嘴子包还话多。你说你咋恁膀呢?以后,可得好好地跟你两个姐学着呀!”
“前些年,有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因为嘴嫌贱,说了一句‘毛主席不学习,间隔三天撵不上刘少奇。’传到大队去了,大队支书说小青年太轻狂,着人把他搞到批斗大会上,先打了再批斗。连搞几回,把那小青年搞膀了。他膀了,直草不拿横草不拈,成天到晚嘻嘻哈哈地在田畈疯跑。说他膀吧,到吃饭的时候他回家了,还可能吃,一家七八个人的饭,还不够他一个人吃。他大扯谎说正阳有个专门瞧神经病的,带着那个膀上正阳去找医生。没过两天,他大就回来了,说那个膀走半路跑没见了。人家都说是他把那个膀送过淮河,扔求了,不想让那个膀连累一家人。俗话说狼巴子没吃儿的心,可是狼巴子不能眼瞅着儿活活饿死呀,他不把那个膀送远远的,让他自生自灭咋搞呢?哪来的公分和粮食供养他吃喝……”她说的我打寒颤。
只晓得我奶奶不和九奶说话,没想到九奶和我家一墙之隔,她还会整我们家,非得让我爸下狠手打我,方才罢休。打那以后,我见九奶像见鬼一样,远远地躲开逃跑,总怕她揪着我小辫子,自己用母亲鞋框的大剪刀把两条猫尾巴似的小辫子剪掉,跟摇波浪鼓的膀和星换了好几颗小糖豆。
今年四十多岁了,我还喜欢梳辫子,只不过是一根独辫子。闲暇时,我最好用手指绕着辫子稍,回想那段天真无邪的童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