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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如梦令】暗光(征文·散文)


作者:思绪飞扬淡墨痕 举人,3123.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05发表时间:2018-02-10 07:21:35

【流年·如梦令】暗光(征文·散文) 素白的墙壁,素白的床单,连日光灯发出的光线都是素白的,像人眼眸中射出的冷漠而惨淡的光。
   这是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当他被人用担架从急救车上抬下来,又七手八脚送进急诊室的时候,早已丧失知觉。他双眼紧闭,四肢蜷缩,一张半阖的嘴,唯见呼呼吸气,却丝毫感觉不出还有往外呼出的气息。脚步声杂沓而纷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大褂们,身上裹挟着一股风,进出,出进,将病人推出去做完CT,又推回来,插上呼吸管,接上监护仪。一个高高瘦瘦的白大褂,细细的脖子上晃荡着一副听诊器,手举CT片瞅了老半天,掀开病人的上衣,将胸部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又翻开他耷拉的眼皮,手持小电筒晃了几晃,一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几分钟后,我的手里多出一张白纸,一张与墙壁、与床单一样素白的纸,所不同的是,上面赫然跳动着几个黑色的大字——“病危通知书”。我突然感觉有些眩晕,像不留神一脚踏空,正急速掉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又像独自一人茫然飘荡在无涯的大海上,极渴望当下就能抓住一块舢板,抑或一条缆绳。所幸,比我年长十几岁的二哥及时赶到,犹如幸运地踩到山洞凸出的一角,托住了我急速坠落的躯体,也让我终归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赶紧回老家!”
   二哥神色严峻,口气容不得一点质疑。
   原来也有过耳闻,当地风俗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本村人客死他乡,是绝不允许再进村的!
   就这样,他被急匆匆拉回老屋,不会挣扎,更不可能有一声争辩,只是无条件地任人摆布,被乱哄哄抬到了一方土炕上。他的妹妹,蒸出一碗鸡蛋羹,香喷喷的,声声呼唤着大哥,想给他多半天不曾沾一滴水、未曾进一粒粮的嘴里喂些食物,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依然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如同拉风箱一般,“忽嗒忽嗒”反反复复进出着最后一口气,却没有一丝回应。
   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到弟弟妹妹的说话声与压低嗓音的啜泣声,脑袋里还有没有一缕游丝般的意识,更不知道他将如何面对渐行渐近的死神。我只知道,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已经将绳索牢牢套在他脖子上,一步一步,将他牵往地狱——那座漆黑的、冰冷的地狱。
   他一定不怕黑吧?一辈子,他几乎都是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里长大,在黑暗里变老,又在黑暗里送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他恐怕也不会畏惧地狱的阴冷与肃杀,因为,在那里,爹娘正候着他——他们,终又可以团聚一处,暖暖的,再续前缘……
   他是我大哥,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世界的大哥,享年73岁。
   他终归是走了,静悄悄地,强撑着病体捱过一个漫长的夜,又将灵魂附着在凌晨报晓的鸡鸣声中,一步一回头,向着地狱而去了。
   他属鸡,冥冥之中,本就该与呼唤光明的雄鸡结缘,甚而,73年的寿数也与孔圣人天然巧合。而这,或许就是一种天意。不知道他是该庆幸,还是对这个世界依旧留恋不已?没人知道,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他的躯壳、他的遗愿,将很快深埋于黄土,随时光流逝,化为一缕清风,化作一抔尘灰,并在小小的一块墓碑上,渐行镌刻出他遥远的故事。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一生,他都伫立在风雪中;一生,他都独处于孤寂里。那道生命的光,灵魂的光,或闪耀,或晦暗,却可以照耀一个家族,温暖他周围的薄凉世界!
   本来,他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五六岁那年,不期然,一场大病无情夺去他的光明——一双眼里,蒙着一层灰皮,如同薄而严密的一道闸门,彻底阻断光线的腿脚,让光明再也钻不进他的眼眸。我不知道那时的他该有多恐惧,也不知道他为此嚎啕痛哭过多少次,只晓得他于那会儿就已流干眼泪,稀落的眉毛下,唯剩两口了无生气的“枯井”。
   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运道!他的苦楚,应该远比那些天生的瞎子更深重。倘若一生下来,便是一片漆黑,从不知光明的娑婆世界是什么模样,这也便罢;单单他是见过光明的,也看到过阳光的色彩与花儿的色彩,这种忽降而至的灾难,让他该如何面对?又让他怎样无奈地认承和接受?恐怕,没有人能想象他内心的悲苦与绝望——一种痛彻肺腑、生不如死的绝望!
   有一阵子,我很好奇,也曾试图体会他的感受,体味这场灾难所带给他的人生况味。我故意蒙上双眼,摸索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然而,很快,我感觉到无边的黑暗与恐惧如同狂潮一般急速压迫过来,周围浓重的黑暗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紧紧束缚住我的腿脚,勒进我的皮肉,让我动弹不得,而且愈是拼命挣扎,网收得愈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莫名恐惧,仿佛整个世界完全坍塌,唯剩一个人孑然独立于万丈深渊的边缘,稍不留意,必将坠落其中,粉身碎骨……
   近七十年的光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噢,不,他没有熬,而是仰仗儿时曾见过的光,并将这光深深镂刻和珍藏于心底,活出了自己有光有亮的一生。
   一辈子,他始终都不像是一个盲人。一头板寸短发,根根直立,绝无凌乱的时候。唇边、颔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露着一层青皮。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定是一周时间一浆洗一更换,倘若超过一周时间,便一直嚷嚷着让娘给他换洗,有时急了,索性自己摸索着拿来一块搓板,反复用力搓洗,再用清水涤净,把衣衫一并晾晒到院中央横挂的铁丝上。
   他喜欢洁净,洁净到几乎苛刻,仿佛天生就患有洁癖。在他度过的73年光阴里,一年四季,无论哪一天深夜时分,都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一方锅台,炉火正旺。一口铁锅,一只面盆,一块香皂,两条毛巾,热气腾腾的老屋里,滚水、脱衣,洗面、搓背,泡脚、刷牙,单凭这一整套做派,外人又哪里能看得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残疾人?即便突发脑溢血的那天晚上,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撞翻脸盆,踢倒矮凳,将洗脸水倾洒了一地。
   他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换取一个残疾人应有的尊严吧?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他这样的行为。
   每每洗漱完毕,“吧嗒”一声,打火机冒出一粒豆大的火焰,随之,一支香烟被燃着了。深深地一口抽下去,微弱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明明灭灭。一辈子,他都离不开烟卷,一天一盒是他的“标配”,是烟瘾太大,还是他试图用烟火穿透周围粘稠的黑暗,乃至烛照他的一生,一直也没人能够知晓。
   与他日夜相伴的,是一台旧式收音机。听娘说,这是他的“战利品”。全民学《毛主席语录》那会儿,仅仅听别人零零碎碎念叨,他竟将整本《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还在公社举办的比赛里打败那些睁眼的人,赢得了他生平第一份奖品——这台砖头大小的收音机。
   在我尚在懵懂年纪的时候,他常常将我搂在怀里,翻着白眼,失神地对着高天,给我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故事,不同于娘讲的那些既恐怖又吓人的鬼故事。他说,他能从收音机里听到阳光坠地的声响,听到花儿绽放时清脆的笑声。那些声音,带着光,带着香味,带着明艳的色彩,就像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他,在每一个暗黑的夜,都能将他牵进甜蜜的梦乡!
   为验证他的故事,少不更事的我,也曾抱住那台小小的收音机,一遍遍打开、关闭,再打开、再关闭,期望也能像他那样听到阳光的脚步声,嗅到花儿诱人的清香,然而,自始至终,我都没能得偿所愿……
   有人说,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还会给人开启另一扇窗户。或许,这句话是对的。这个瞎了眼的人,心亮着——一个猝不及防的变故,让他过早地遭遇了生的艰辛和活的不易,而这样的命运,却又化作一泓苦涩而甘冽的清泉,濡养着他的心灵,滋润着他的魂魄,让他从苦难中领悟到了同龄人所无法体察的人情冷暖,也倍尝了世事的沧桑多变。
   关于他的过去,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谜。听娘说,生活,从不会因人的苦难而露出一抹悲悯的微笑。身为长子,他为了帮助父亲养活一家子,一再央求生产队,派给他一份挑水饮牲口的活儿。六十年代,农村尚未通上自来水,人畜用水,都得从水井中汲取。光溜溜的井台,一把陈年的辘轳身披岁月的霜花,双腿叉开,日夜横跨于井口之上。辘轳上面,一圈又一圈,缠绕着密密麻麻的井绳。井台,辘轳,井绳,几十年、上百年,轮回一世,紧紧依偎在一起。人们挑水时,要将水桶挂到井绳一端,顺着井壁,把水桶放进去,待水桶灌满,就像打捞流逝的光阴,“吱呀吱呀”摇动辘轳,再将一桶桶水汲取上来。这样的活儿,若是健康人,实在并非一件难事,然而对于一个盲人,就远没有那么容易。他需要摸索着挪到井口边,再摸索着将水桶挂到井绳上,完全凭借听觉判定水桶灌满没有,才能吃力地摇动辘轳将水汲上来。
   第一次进饲养院干活,是爹领他过去的。爹需要领着他,摸到水井,摸到井台上的辘轳,寻到水缸的位置。或许在他心里,始终都亮着一盏灯吧?这盏灯,不仅让他能听到阳光坠地的声响,听到花儿绽放的笑声,而且,还能日日给他照亮从家到饲养院的小路,照出水井与水缸的位置。
   冬日里,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整个饲养院,一个粉雕玉砌的冰雪世界。井台上,摞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还有滑溜溜的积冰。远远望去,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阔大雪色背景里,如同那位枯坐孤舟、独钓寒江的老渔翁,一个墨点,于水井与水缸之间,来来去去,反复涂画着一条不规则的直线。他身穿单薄的棉衣裤,却不能戴上棉手套,哪怕薄薄的一层线手套,都可能会影响到他指尖的触觉——他需要赤手摸索井台,摸索辘轳,摸索水桶,摸索大缸。风雪中,他的手,裂着血口子,结着暗红色的血痂,常常需要借助口中呵出的热气,聊以温暖几近冻僵的双手。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当命运之手将人推到生活的风口浪尖,他根本无法逃离这注定的宿命,唯有默默地承受。
   在苦涩的时光幕布上,如同正上演一场场悲欢交织的皮影戏,一个暗黑的身影,始终贯穿剧中!他为这个家族的兴盛付出了全部心血,也奠定了他在兄弟姐妹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不止老院翻盖新房,不止包产到户撺掇三弟大胆承包生产队的小四轮拖拉机;也不止在他严厉管教下,我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在这些事关家族兴衰的大事件背后,始终都有一根“长袖善舞”的指挥棒。这根指挥棒,让这场皮影戏演绎得异常精彩,异常活色生香。
   古老的村庄,依然悄悄躲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里,不可避免地奔向了苍老与衰朽。在他脸泛光泽的盈盈笑意里,他的三弟另盖新院,娶妻生子;在他颔首称道的会心微笑中,身为家族“老疙瘩”的我,在城里买楼置院,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唯独他,依旧孤零零困守于老院,将光阴熬制成一盏醇香的醴浆,又伴着爹娘先后步入了天堂。然而,即便在城市,在彩电里,在手机上,我却始终没有捕捉到阳光坠地的声响,没有听到过花儿绽放的笑声。
   最后一次回乡下探望他,他告诉我,浑身整天整夜地疼痛,有时,疼得起不了身。他说,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爹娘了。我极力避开这个话题,又问,还能不能从收音机里听出阳光的味道?他手持巴掌大的一台机子,赭红色的脸抽搐着笑笑,没有回答,但我想,他一定是真的听到了——“光就是暗,暗就是光”,在他心灵深处,一直珍藏着那一道光,那一道能照亮漆黑世界的暗光……
   处理完他的后事,跪伏于爹娘脚下一座矮矮的新坟前,西天,一抹泣血残阳正斜挂在山巅上,光影移动处,勾勒出一道道明明暗暗的调子。有几只寒鸦受到光影的惊吓,“扑啦啦”从枯树的枝桠间翻身跃起,“嘎嘎”悲鸣着,向着村庄,向着他来时的方向,飞去,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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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能从收音机里听到阳光坠地的声响,听到花儿绽放时清脆的笑声一一这便是一个盲人世界里的光亮与希望。这篇散文成功地将一个盲人大哥的形象生动立体地呈现给了读者。他自幼聪慧过人,博人喜爱,却不幸双目染疾失明,整日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其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煎熬可想而知。小小年纪便与父母一道扛起生活重担,他洞悉世事,把握时代命运脉搏。在那个纠结的年代,当家庭面临被划分为富农成份的重大危机面前,智勇双全,力挽狂澜,为日后的平稳生活埋下了伏笔。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是父母不可或缺的依靠,是弟妹们成长致富的智多星。他同时也兼具着人性的弱点,疾病和父母偏宠增长了他的粗暴和戾气,发脾气使性子,干预二妹的自由恋爱而暴力相向。随着年迈父母相继离世,他的内心也会发生细微变化,害怕今后的生活失去照料无人问津。于是不惜散尽父母为他备下的养老钱,像个孩子似的开始贿赂收买亲人,收敛了往日的颐指气使,变得低眉顺眼起来。毕竟是血浓于水,二妹夫妇不计前嫌,从母亲手里接过照顾他的接力棒,让其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尽显人间有爱。瑕不掩瑜,大哥的一生,终究还是为家族做了无私牺牲奉献。人世本沧桑,命运亦多舛,他把大爱无私奉献给了至亲的骨肉,是个有梦想思想智慧温度亲情的男子汉。不幸之万幸,直至倒下去的那一刻,依旧可以赢得来自亲人的眷顾与敬重。人之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对于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说,他的灵魂是安稳的。人世间本就是黑暗与光明交错,强势与落寞交织,唯有人间的大爱方可安暖心田。文章结构顺畅,主旨清晰,运笔娴熟,情感丰沛,泼墨留白,驾驭有度。美文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纳岚容茵】【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211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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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纳岚容茵        2018-02-10 07:23:40
  编辑完此篇,窗外落下纷飞的雪,祝愿所有的亲人们天堂永安。
回复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8-02-10 08:12:44
  感谢师姐辛苦编辑这么长的拙文!编按精彩,为拙文增辉。问好,奉茶。
2 楼        文友:伊蘭        2018-02-11 09:03:16
  满是深情、真情,文章写得摇曳生姿,越来越棒,值得我学习。
万人如海一身藏。
回复2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8-02-11 11:00:00
  感谢老师关注!拙文还是粗线条了,感人程度也是大打折扣,老师多批评指正!
3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8-02-28 10:06:13
  光就是暗,暗就是光。
   一个从光明进入暗夜的人,是怎样度过了幽暗又时时有光的人生?
   文字里有血的滋味,有一抹暖的光,照拂人心,照拂生命。
   喜欢这样的书写,首尾照应,结构圆合,情感拿捏到位。
   收稍,有升华,令人想起鲁迅的文字,力透纸背。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回复3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18-02-28 11:28:45
  这么高的评令我汗颜,这么热情地来坐访,又让人心生感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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