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来得太突然，不跟你商量，就给大地铺上了寒装，村庄静寂，连房屋都沉默寡言了。风从山垭口吹来，把旋顶山上那层林尽染的斑斓涂上了冷色，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沐浴阳光的明媚，寒气袭来，都裹上厚实的棉衣，还打着寒颤。但是狗福心里却是暖洋洋的，脸上写满了甜蜜和喜悦，连说话走路都是春风得意，像带了“喜”字一样，他跟贝菊去办结婚证了。
　　 狗福是绥定县南方镇玉祖村人，经人介绍认识了田坝村贝菊，经过几番条件交涉，两家确定了婚事，两人也就确立了恋人关系。交往没多久，这天一早，狗福就起床穿着打扮，他们前些天约好的今天赶集日去集镇拍摄婚纱照，这让狗福喜不自禁。他特意穿上了蓝西装，打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带，一双昨天在鞋店刚买的皮鞋擦得锃亮。
　　 吃过早饭，他就兴奋地骑上摩托车去田坝村迎接贝菊一起上街。贝菊也早早起了床精心梳妆，她听得摩托车响声，欢跳着出了门坐上狗福的摩托车车就往街上赶。路上冷风飕飕的，贝菊抱紧狗福的腰，脸紧贴他的背，想着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即将来临，心里甜滋滋的。狗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虽然人长得憨厚诚实不擅言语，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特别的兴奋，他一边跟贝菊说着甜蜜的话儿，摩托车在路上飞奔的轰鸣声，就像欢快的歌儿，连路旁的野草也迎风招展跳着快乐的舞蹈呢！
　　 世上有些事真是难以预料，就在他们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灿烂对未来生活充满憧憬的时候，前面一辆摩托车突然直奔而来，他急忙躲闪，但是还是没有避开迎面而来的摩托车，他方向失衡，人仰车翻。还好狗福和贝菊只是擦伤没有大碍，两人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狗福看到对面那个老头摔出丈多远，在地上动弹不得，正要前去探望，贝菊恍惚中反应过来，看看四周没有人，扯了扯狗福的衣衫说：“没有人看见，赶紧走！”
　　 “啊……”狗福张大了嘴，惊异地看了贝菊一眼，收住了往前跨的脚步，迟疑间，这时贝菊催促道：“莫管那么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走，我就不跟你去拍照了！”贝菊拽了拽狗福的手，扭过了身子。狗福见贝菊生气了，迈出去的脚步退缩回来，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迟疑地骑上了摩托车打上火，带着贝菊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车上，街上，婚纱店里，狗福的脑子里全都是躺在地上的那个老人，内心忐忑不安，心脏跳得特别厉害，一大早的快乐荡然无存了。摄影师感觉奇怪，拍了这么多的婚纱照，还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苦着个脸的呢。他也不好明说，像完成任务似的，指挥着他们做着各种拍摄的姿态，也不管他们的表情是不是僵硬，画面是不是温馨，反正只是为了把钱挣到手。狗福心不在焉的样子，贝菊显然不满，时不时地瞪他几眼，也不好当面指责。
　　 狗福从小在家吃苦长大，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凹里，家里超生了两个妹妹，没读完高中就出去打工撑起贫穷的家，他从小懂事，为父母分担农活，还喜欢帮助村里的人，哪个老人挑不起，哪家农活忙不完，他都主动帮助人家。有一次一个留守老头不知什么病突发，倒在田埂上，他发现后即时联系医生，自己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老人的儿子儿媳赶回来他才离开，人家给他鸡呀鸭的表示感谢，他坚持不收。狗福从那个病倒在田埂上的老人，想到了被自己撞倒的老人，万一他也是孤苦伶仃的，子女没有在身边咋办呢？越想心里越难受，越觉得对不起人家，内心苦苦地挣扎着，看看贝菊一脸的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狗福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知道她无法体会到自己内心煎熬般的不安，当时如果不是贝菊的疾言厉色，他肯定要去扶那个老人的。
　　 狗福拍完婚纱照，原来说好的去逛街购物，自然没有心情了，他知道贝菊是想逃避责任，怕沾上跑不脱，但是人是被自己撞的，本该自己担起责任，这样逃避即便没有被人发现，良心上也是无法逃避的呀！狗福掏出了电话想报警，在迟疑间看到贝菊有些愤怒的脸，嘴里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脑子有病呀！别人跑都跑不赢，你真是傻的！”狗福无奈地摇了摇头，贝菊鄙夷地嘟了嘟嘴，生气地扬长而去……
　　 狗福看着贝菊丢下他顾自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的酸楚。自己是子女中的老大，为了让两个妹妹上学，不得不放弃学业，跟父母一起撑起这个贫穷的家，因为条件差，没人说媒，就是这个贝菊，都是他母亲托了近亲寻远戚东拐西弯找到的人才联络到的，人家好说歹说，说了不少的好话，才勉强同意这门亲事。就是贝菊家同意这门亲事，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给贝菊家10万元的彩礼，还要供养12岁的弟弟上学的费用。狗福本来想，要彩礼他没有意见，这是农村的风俗，成了婚两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供养她弟弟读书作为条件提出来，狗福心里虽然十分的不爽，但还是无可奈何，农村就是这样，物质交换是必不可少的。狗福漫无目的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陷入了无助的痛苦中，他知道社会不良现象让人不敢做好事怕被讹诈，但是这个事是自己惹的，是交通事故，逃逸是违法的。
　　 这时的贝菊也生着闷气，一个人来到“美你”服装专卖店，挂在模特身上那件长大衣格外的鲜艳，3000多块钱一点折都不打，店主说是正宗的名牌服装。贝菊想这件衣服都想出病了，一个人偷偷来看了几次了，就等着让狗福出钱买。结婚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不穿得名贵洋气，白来世上了，可是前几天说好了的买衣裳，没想到这个脑壳不开窍的男人，也不来哄哄自己，看好的衣服也买不成了，她越想越郁闷，心里暗暗地发誓：“哼，看谁斗得过谁？”自顾自地约上相识的人到街上瞎逛去了。
　　 狗福怏怏不乐，从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烦闷地回到了家里，不言不语，直奔卧室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父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狗福脑子里全是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内心充满了苦闷和自责，越想越不应该如此躲避，应该报案，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给派出所打去了电话，然后又给贝菊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报案的事。没待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你个神经病，管那么多干嘛？衣服不给我买，还没有跟你算账呢！我摔倒你怎么不赔我？你要这样我们就分手！”
　　 贝菊丢下了这些生硬的话，不待他辩解就挂断了电话。
　　 狗福听了贝菊的一番抱怨和指责，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憋屈，也没有去想更多的问题，反而觉得轻松多了。第二天他来到县交警二大队详细报告了昨天车祸事故，打听那个被撞的老人怎么样了。交警正为找不到肇事者而着急，有人来主动自首，终于松了口气，告诉他那个被撞的老人在复加坝医院，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狗福吓出了一身冷汗，留下了自己的身份证后，急忙跑去市场上买了一大包水果直奔医院，经询问护士老人在202病房，只见病房里围了几个人，床上白色被子下盖着一个病人，鼻子里插着吸氧口罩，没有任何动静。狗福进门来到了病床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口中连声抱歉，在旁站立的亲人先是一愣，醒悟过来不由分说，雨点般的拳头砸了下来，狗福并没有躲闪，双手抱着头，任由他们愤怒地发泄着。正当大家情绪控制下来雨点稀疏之时，从街上买生活用品的娟娟回到门边，看到狗福被打的一幕，当即明白他就是车祸制造者，愤恨的情绪就像火苗一样在胸中升腾起来，她像个疯狂的野兽，冲到狗福的身旁，一顿暴风骤雨的拳头打在狗福的头上、肩上、背上，狗福两眼含泪，身体的疼痛，灵魂的忏悔、人格的屈辱，交织一起，他任由泪水盈眶，口中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只求他们的谅解，但是亲人们面对从天而降的灾祸，让他们处于失控的情绪中。
　　 狗福不求老人的亲人原谅，只求老人的病情得到好转，但是老人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至少要10万医药费，庞大的医药费用，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娟娟两眼充满了愤怒、憎恨。狗福从娟娟冷峻的脸上看到了她的痛苦和哀伤。他默默地承受着娟娟一家人的痛恨和谴责，独自忍受着这一切。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只听贝菊在电话那头恶狠狠地说：“我们分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原以为贝菊只是闹着玩的，听到他这样说了无情冷冰的话，狗福默默无语，任由泪水流下……
　　 第二天，狗福把一张农村信用社的银行卡带在身上，心想，既然婚也是结不成了，这打工积攒的结婚的钱就要先给人家救急，他毫不犹豫地把卡交给了娟娟的母亲，说卡里有8万块钱，差两万等他挣了即送来。娟娟一家人的怨气也出了，医药费狗福也愿意出，也实在找不到刁难的地方，也就只好作罢。狗福守在病床上观察着在床上没有动静的老人，又主动到科室去询问医生病情和恢复状况，他是凭着良心默默地承担着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经过几天的治疗，老人的病情得到了稳定，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很可能一直不能醒来……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了，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狗福再也没有再出现过。病人亲戚说：“别看之隔狗福那么老实，是怕大家缠住不放，现在看看，不会来了吧？”有的说：“早知这样，当初就不同意那个调解，非得让他家里来人陪护。”有的说：“人家主动自首，还送来了钱，态度算好。”有的说：“现在有的人喜欢装善良装好人，是想得到同情，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少出钱，推脱责任。”
　　 狗福自然没有结成婚，他每天想着的事是去建筑工地找活打些短工拼命挣钱。春节来临，人们大都沉浸在传统佳节的氛围中，大年三十这天，狗福带了些腊肉来到医院，看了看病床上的人，对娟娟母亲说：“你们尝个味吧，回去好好过个年，这里我来守。”母女俩看到狗福突然来临，说出这样一番话，莫名地涌动了一些温暖。这个狗福确实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对于她们的冷漠没有任何抱怨，而是很痛快地先给了医药费，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仇视了。她们推辞了一番，娟娟的母亲便回家了。
　　 晚上，娟娟跟狗福共同守在病床旁。闲来无事，他们开始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娟娟在广州一家公司做财会，车祸当天从广州乘飞机专程赶回来，当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没有苏醒过来，她心中那个支柱突然倒塌了。她说着说着眼里闪动着痛苦的泪花，狗福看到娟娟的一片孝心，心里充满着一种负罪感，在良心上更感觉对不起她。当娟娟知道狗福这些天他没有来医院，是因为去工地打短工为自己的父亲交钱时，内心为他这份善良和担当感染着、触动着，她冷漠的心融化了，所有的仇怨、憎恨烟销云散了。他们说了一个晚上的话，各自的经历和辛酸在病房弥漫着，没有了孤单和无助，没有了冷冰和煎熬。他们就这样唠唠叨叨着，年三十的夜，就这样一起守候着、温暖着，像一家人一样。
　　
　　 二
　　 尽管娟娟和她的母亲每天都在床边跟病人说着话，但是病人一直处于这样的昏迷中，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他们谁也没有底，就连医生也说不准。过完春节公司已经催了娟娟几次了，无限期地在医院守护着父亲也不是个办法，毕竟要挣钱生活。狗福知道娟娟的心事后，主动承担起了护理的责任，叫她安心去公司，他就在附近找工做，有时间就来医院陪护。娟娟相信狗福的话，通过春节一起的交流，她看到了狗福身上那个别人身上没有的担当精神，也看到了他的善良和诚实，内心对这个男人有了信任和好感。春节过完，娟娟就跟母亲和狗福告别去广州打工了。
　　 狗福早早地与本地建筑工地联系了，去了那里做砖瓦技术活，为了多挣钱，还兼做了挑抬沙石的重活。空隙之时，就到医院与娟娟母亲一起护理病人，跟病人说着话，偶尔娟娟跟他通个电话，聊些父亲的状况，当然也问候狗福的生活状况。狗福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对娟娟心里一直有着歉意，娟娟就主动劝说他，希望他不要有过重的思想负担，生活总会有阳光……
　　 娟娟在一家小公司从事财会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比其他从事机器操作工的打工者轻松，对于一个打工妹来说，外面无论多么繁华，或者生活工作多么舒适，都不是自己栖息踏实的地方，那只是自己漂流的城市、临时的住处，自己的根在老家，魂在故土，在这远离故乡近乎飘渺的都市，虽然有过异乡小伙子的追求，但是自己一直犹豫不决，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归宿在何方？这样的问题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浮出脑海。父亲遭受如此大难，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就在娟娟心情处于低潮的时候，一天她的母亲打来电话，惊喜地告诉她父亲醒了，而且意识清晰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就连医生也感到诧异。这对于娟娟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喜讯！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准备再次向公司请假，飞奔到父亲身边，可是公司正忙，她的假没有得到批准，她就只好从母亲的电话中了解父亲苏醒后的状况。
　　 老人得到了精心照料，意识慢慢地得到了恢复，后来的事情更加令人欣喜，他居然回想起了当天发生的事。他那天骑着摩托车正从集上到村子里去，在尖角村长石板段一只黑狗突然从路旁的屋里冲出，他为了避开正在向公路中间奔跑的黑狗，慌乱中打错了摩托车的方向，直往迎面而来的坐着一男一女的摩托车冲撞过去，自己被撞晕倒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老人得知狗福就是那天他对面那辆摩托车的人，知道后来为他受伤的事所付出的一切后，感动地对老伴说，其实那天是自己的不对，是他占了道路，方向应该向左偏的，由于慌张竟然偏向了右车道而与狗福相撞了。交警觉得要重新划分责任，但是狗福没有同意，自然也就没有去交警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