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还好吗？我又想你了，我们又想你了！六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想清楚是该祝你寿比南山，晚年幸福，还是该期待我们的早日相聚？
　　 整整六十多年了，每年的今天你都会来，带着烟，带着酒，带着你永远也说不完的唠叨，当然你也没忘记带上我爱吃的红鸡蛋。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忌日，是你亲自下的命令，向我，向我们开炮！顷刻间，一百多名兄弟从活生生的血肉，变成了一堆堆的残肢断臂，变成了一缕缕荒野游魂！
　　 七十二年前，对，就是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日那天夜里，你接到上级命令后带着我们八百多名兄弟和一个炮兵排奔赴前沿阵地，天明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无名高地附近。无名高地是日本人经营多年的一个老据点，工事非常牢固。我军曾数次想要拿下这个阵地，却一直没有成功。而你和你的弟兄因为英勇善战，早就名动一方了。这次你接受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在今天天黑之前拿下无名高地，为后面的大部队扫清障碍！
　　 到了阵地，来不及休息，你就安排弟兄们做了第一次试探性的冲锋，一串串火舌阻止了兄弟们前进的脚步，却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和兵力部署。炮兵兄弟一顿“炮雨”倾洒过去，却没对日军的工事构成任何威胁。无奈之下，兄弟们又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强攻，但是在敌人强大的火力网面前，只是越来越多的兄弟倒了下去。
　　 天近黄昏，无名高地仍岿然不动。你甩掉了帽子，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剩下的一百多个兄弟，眼神如刀锋刮过每一张脸，这里有刚刚跟着你没多久的新战士，也有跟了你五六年的兄弟！最后你嘶哑着声音说：“兄弟们，今天我可能没办法再带大家继续走下去了，但是，我们是军人，今天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这个高地上！”你说完，手一挥就要带着大家往前冲。我上前一把夺过你的枪，对你说，也是对所有的弟兄说：“你是我们的大哥，冲锋是我们该做的，至少现在还轮不到你！弟兄们，不怕死的，跟我冲！”话音刚落，我第一个跃出战壕，冲了上去。
　　 我们时而匍匐，时而滚动，总算有惊无险地迂回到了敌人工事前。小鬼子一看我们真的冲上来了，也跳出来，端着刺刀，跟我们开始了肉搏战。虽然我们一向以英勇善战著称，可是我们毕竟经过了一夜的奔波，加上一天的苦战，没有休息，只是简单地补充了一点口粮。面对以逸待劳的小鬼子，我们的体力明显拖了后腿，兄弟们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中。我真的好恨哪！小鬼子不好好呆在他们的地盘，跑到我们国家来烧杀抢掠。我好像又看到了爹娘。爹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让我心慌，害怕，而娘就不一样了。娘最疼我了，每到生日的时候，娘总会像变戏法似的偷偷塞给我一个红鸡蛋，告诉我吃了鸡蛋，就能长得跟你一样高，一样壮了。可是你大我五岁呢，我多想早点长得跟你一样高，一样壮啊，那样就不用总是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做你的“小尾巴”了。可是，直到爹娘被日本人杀害了，我还是没你长得高，没你长得壮。可能我这辈子也长不过你了。我的腿受伤了，血不断地流出来，胳膊也越来越沉，我真希望有一发炮弹落下来，打飞这些狗日的小鬼子。
　　 炮弹真的落下来了，就在我的正前方。我眼睁睁地看着胡二林和赵小四跟四个小鬼子一起飞上了天，变成一块块的又落下来。我扭头，看着炮弹来的方向，我看到了你，不知道你是否也看到了我。只不过是片刻的停顿，炮弹开始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在敌人的工事上砸出一个个深坑，也把兄弟们跟小鬼子一个个送上天，又一片片，一块块落下来。这其中也包括我，我在半空中看见自己碎成了几块，很奇怪，那时候我竟没有感觉到疼……
　　 后来，我看见你哭了，所有的炮兵兄弟们也都哭了，你们在这个无名高地上，凑着弹坑，把我和所有的兄弟跟那些小鬼子埋在了一起，堆起来一个高高大大的土包。我想跟你说说话，我想像以前一样搂着你的脖子叫一声“大哥”，我也很想替你擦掉眼泪，可是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那年爹娘死的时候，我哭成了泪人，你都没掉一滴眼泪，你只是把我搂在你并不宽厚的怀里，一遍遍地对我说，“不哭，虎子不哭，你还有大哥，大哥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从那以后，你真的一路带着我，参加了八路军，加入了共产党。短短几年时间，你就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变成了一个“敢打硬仗，能打硬仗”的营长，而我依然是你的“小尾巴”……
　　 后来，大部队来了，你还有炮兵排的兄弟们都跟着大部队走了。无名高地上只留下一个高高的土包，还有我们近千个亡魂。再后来，我跟小野也成了战“友”。小野是无名高地上的鬼子头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他是亲眼看着你们离开的。他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你们，被他出卖了！”不得不说，我被他的目光伤害了。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同情，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幸灾乐祸，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戏谑。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二话没说，挥拳揍了过去，两个灵魂撕打在一起，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得不承认，小野的素质确实比我强过太多，我真的打不过他，但是我不肯认输，我像一头饥饿的狼，死咬着他不放。我们从白天缠斗到晚上，又从夜里打到黎明。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两个鬼都打得精疲力尽。可是我仍不肯放弃，死缠着小野不放。最后，小野说，不打了，不打了，累死了！你是这个，他冲我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我撇撇嘴，回了他一个鄙夷的手势。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认为我很强，他只是被我缠到没法子了。他用一个暂时的认输，逼我放弃跟他的缠斗。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蹒跚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哭了。我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一滴眼泪。虽然我打了小野，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他说的话，但是我心里知道，他是对的，我被你抛弃了，我们都被你抛弃了。
　　 说不清是仇恨，是愤怒，还是发泄，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缠着小野，不让他闲下来，也不让我自己闲下来。面对我的挑衅，小野每次都是睚眦必报，我想，他的心里也是恨着我们的吧？我们就这样因为仇恨而纠缠，因为发泄而撕打。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都需要一个通道，而在这漫漫旷野，在这无名高地，在这高高的土包上，我们是彼此的唯一。每次我都被他揍得惨不忍睹，但我依然乐此不疲。兄弟们看不过去，几次要找小野替我报仇，都被我拦下了。我咧着嘴，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告诉他们，没事，我不疼。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心更疼，替我自己，也替他们！
　　 时光就在我们一天天的缠斗中悄然溜走。从一开始，三两下我就会被小野撂倒，慢慢地，我能跟他斗上半天、一天，虽然最后我仍免不了被他撂倒，但是比起最初天天被他揍得惨不忍睹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终于我第一次打倒了他。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不知何故，那天我的心撕扯般疼痛。不得不说，这段日子我变得野蛮了许多，也粗放了许多，跟小野在一起让我渐渐淡忘了一些我不想再去记忆的事。然后，我看到了你——我的大哥，往事如潮水一般再次涌上心头。
　　 你是一个人来的。脚步带着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你先放好烟和酒，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我最喜欢的红鸡蛋，不是一个，是五个！你先给土包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才慢慢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插在土包上，又倒了两杯酒，这才开口。你说：
　　 “虎子，哥来看你了！二林，小四，大伟，二伟（大伟，二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无名高地上和我们埋在了一起）老六……”，你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名字，都是留在高地上的我们，然后你说，“五年了，哥来了，哥终于来看你们了！你们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哥，可是……哥对不起你们啊……哥不想把你们任何一个留在这里，真的不想啊……”
　　 我又看见你哭了。要是在以前，看见你哭成这样，我肯定也会跟着大哭的。可是这次我没有，也许我是真的没有泪了，也许是这些日子我的心硬了不知道怎么哭了，也许……也许没有也许。我默默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你边哭边说，就好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卖力地表演，但我知道，你不是表演，我也不是观众，因为我能感觉到心痛，撕裂一般的痛，我相信，你也一样，你的心也会和我一样的痛……
　　 开始是我一个人在听，慢慢地兄弟们都围拢上来，后来小野他们那些人也都来了，我们绕着土包围成好大好大一个圆，你就在圆心上。你说：
　　 “本来早该过来看你们的，可是一直没抽开身……
　　 “小日本刚一投降，蒋介石就开始发动内战，抢夺抗日胜利果实……
　　 在你说到小日本投降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旁边的小野和他的手下，他们很多人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倒是小野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也或者是对这个结局早已不放在心上了。那天你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有一些是我们心里特别想知道的，譬如你说，二林的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可惜奶水不太足，不过那小子能吃也不挑食，现在都会撵鸡撵鸭像个小男子汉了，二林就在边上又哭又笑的；你还说大伟和二伟的老娘知道他们留在这里以后，哭瞎了双眼，还好有当地政府一直派人照顾着老娘的生活起居；你也说到了老六未过门的媳妇儿翠花，说爹娘都劝翠花再找个好人家，翠花却铁了心，要伺候老六爹娘一辈子……
　　 你还说了一些我们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譬如你说，国民党军队败了，蒋介石带人跑到台湾了；你说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老百姓当家做主了；你说你当了将军了，可是你心里有愧，你对不起我们……你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来一大把军功章，你说你每次看见这些就会想起我们，你的心里不安，你很想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可是年轻的共和国还需要建设，还离不开你……
　　 那天你一直跟我们呆到很晚，天都黑了，你才蹒跚着离去，而我们还都沉浸在你的诉说中。都说山中不知岁月长，原来我们在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里，我们早已从敌对的双方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五年里我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再世投胎为人，可是我们全都放弃了。我甚至说不清我们为什么坚守在这里？是为了守护这块得之不易的高地么？是为了等你么？是为了那一句道歉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那天，你走了之后，小野跟我说了很多。也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他叫小野佳男。以前我都直接喊他“哎”，而他则对着我叫“喂”。那天，所有人都散了之后，他轻轻拍了拍我，问道：“你，还在怪他？”说完他用手指了指土包上那一排军功章，那是你留下的，你说这应该是我们的，你不能陪我们，就让这些军功章陪着我们。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指的是你，我的亲大哥。我慢慢地摇了摇头。怎么说呢，最初的日子里，确实是怪着你的，可是时间久了，慢慢也想明白了。就算你不下令，我们这几百个兄弟的结局还是一样的，你改变的不是我们这些兄弟的生死，而是小野他们的命运。我后来也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小野。小野给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也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小野的故事。
　　 小野的祖辈曾是驻大清帝国的外交官，家里藏有很多中国的书画和古玩。小野受此熏陶，从小迷恋中国文化，曾经梦想有一天到中国留学。可是没想到大学还没毕业，战争就开始了。他在学校接受了近一年的专业军事训练之后才被征召入伍。他说他讨厌战争，讨厌流血。他说他原来在家里连鸡都不敢杀。他说他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有个女朋友，是个比樱花还漂亮的女孩。我说，你不想回去再看看她么？他轻轻摇摇头，然后说，看什么呢？战争会让人变得丑陋，还不如留一个美好的回忆永远藏在心里。
　　 那天，我也跟小野说到了父母，说到了你。说到父母惨死的时候，小野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很轻柔却很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说到父母不在，你一路照顾我的时候，我又想哭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而你也不过才十九岁，可是你却个大人一样一路护我周全。记得有一次你为了帮我挡子弹，受了重伤。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你的命可真大，差几公分就打到心脏了。我说，如果没有你，其实我早就不在了。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地变得平静起来，好像一股清泉缓缓流淌，无波无澜。小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说，“他，好样的，你，也是！”说完还不忘用手竖起两个大拇指。
　　 那天，我们两个都说了很多很多。从黑夜到黎明，然后，天亮了。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甚至兄弟。
　　 从那以后，每年的这一天，你都会来这里看我们。开始的时候，你总是一个人，说着哭，哭着说；后来慢慢地你开始有了陪同的人，你给他们讲我，讲我们这里的每一个兄弟；再后来陪你来的是一些年轻的孩子，你说的最多的是快了，我就快和你们在一起了……风风雨雨几十年，你从未间断，而我们近千个游魂，也一直守护在这里，不曾离开。
　　 再有几天，大哥你就该来看兄弟们了。我们也盼着你像以往那样讲讲我们的故事。还记得，这几年你都颤颤抖抖地跟孩子们说，想当年，我们浴血奋战，把小鬼子赶出了中国，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啊！孩子们，不能忘记了这些长眠地下的战士们，那时他们也年轻啊！
　　 我们永远年轻地活在大哥的心里，也活在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心里。大哥，兄弟们知足了！而大哥你，我们看着你一年一年地变老了……
　　 “虎子，我来了！”是谁在叫我？
　　 大哥？！二林、小四、大伟、二伟，你们快来看，远处来的那是谁？
　　 大哥！大哥！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