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情感小说)
一
一楼吕美娇家来了个老头。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提着刚买的菜一阵风似的卷到楼梯口,吕美娇家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老头兔子似的从里面窜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有些不高兴,抬眼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浑身发凉。这个老头又黑又瘦,不仅脸上有一颗大黑痣,而且有一边眼睛只有眼白,真是瘆人。
我又惊又怕,匆匆瞟了一眼那个老头,赶紧低着头继续风似的往楼上卷。
老实说,我十分讨厌吕美娇。不仅我讨厌她,我们这栋楼的住户都讨厌她。她为什么让人讨厌呢,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公德心。她总喜欢把自行车随意横在她家门口,让我们楼上的住户进出很不方便,每次下楼或上楼都要十分小心地绕过她的自行车,有时候走得急了,衣服擦在她的自行车上就是一道灰印子。有人曾建议她把自行车要么放进家里,要么放到楼道外面去。她说,放进家里了上班时又要推出来,放在楼道外面吧,又怕有小偷,只有放在家门口最安全。有人又说,你这样我们不好走路。她眼一横,嘴一瘪,说,我放在我自己家的门口,又没有放在公家的路上,怎么不好走了。
她的门口还有一个垃圾桶,那是一个装过涂料的铁桶,比较大,里面不是泛着鱼腥气就是散着食物馊掉的气味,这些气味充斥在狭窄的楼道里,令人十分不舒服。
有一天早上,这个铁桶突然不见了。吕美娇扔垃圾的时候,看到她家的铁桶扁烂西歪地躺在垃圾堆里,她气得跳着脚站在门口冲着我们楼上瞎骂,骂得难听死了。她骂了半个多小时都不停歇,她骂人的时候表情十分可憎,仿佛扔掉她家垃圾桶的人是个十恶不赦、坏到极致的大坏蛋。吕美娇又高又胖,十分健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骂起人来更是不得了,像是喉咙里加了扩音器,那声音从一楼传到七楼仍然十分清晰,并且耳膜还一阵阵发麻。她咬牙切齿,双目喷火,唾沫星子不停地飞溅,肢体语言也十分丰富,时而叉腰,时而扬手,时而跺脚。骂的内容更加丰富,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小孩,谩骂加诅咒,讽刺加挖苦,那些话张嘴即来,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十分自然,十分流畅,仿佛在专业学校参加过专业培训似的。
与她对门的退休老干部郑爹实在忍不住了,出来劝她:你这个人,一个垃圾桶要几个钱,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这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里相处了几十年的同事,你怎么能这么骂?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把眼一翻,腰一叉,头一扭,冲郑爹说,您说的稀奇得很,您官大退休费高,一个垃圾桶在您眼里当然值不了什么了。
郑爹被她噎得两眼翻白,木愣愣地看了她好一会,丢下一句:不可理喻!转身进屋,用力地关上了门。
二
吕美娇虽然有点不近人情,却是个勤扒苦做的贤惠女人。
1998年单位改制,一千多人的大厂,说没就没了,我们这些在单位里奉献了半辈子青春的人,从学校出来就进了工厂。我们在这里挥洒汗水,谈恋爱,结婚,生子,我们以厂为家,以为这辈子会老死在厂里,可谁知,政策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失业也就罢了,可夫妻俩竟然双双失业,这让我们惶恐无比。
吕美娇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先出去找工作的。她成功地将老公怂恿到南方去打工后,自己骑着自行车三圈两圈,就圈到了一份在大酒店做服务员的工作。她刚上班时,有人在背后讥笑:看她五大三粗的,居然能做服务员!你们看,她不出三天就跑回来。也有人鄙视:好歹也曾是国企女工,居然去做服务员,真是穷疯了!
吕美娇在酒店一做就是四五年,直到儿子上初三后,她为了更好地照顾儿子,忍痛辞掉了酒店领班的工作,一天三顿汤汤水水将儿子伺候得舒舒服服。闲暇的时间,她就在家附近的无纺布工厂做口罩,一个口罩一分五厘钱,吕美娇一天可以做六七十块钱。她每天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有人调侃她,故意喊她打牌。她蹬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答:没的工夫,我要搞事。人便掩了嘴挤眉弄眼地笑,笑完后又瘪嘴:真是个贱骨头!有福不会享。
吕美娇的老公在东莞电子厂上了几年班后摸到了门路,倒腾电器赚了大钱,与人合伙在荆沙开了个电器超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老公是我们小区里第一个买小车的人,还是几十万的进口车。刚刚流行电动车时,吕美娇的老公给她买了一辆绿源牌电动车,十分好看,可是骑了两个月不到就被人偷了。我们都庆幸她的电动车不是在楼道里不见的,不然她肯定又要跳着脚冲着我们楼上骂。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是吕美娇老公证实的。吕美娇的老公发迹后不久,就不和她睡觉了。有一年春节,吕美娇又在发疯似的骂老公,在她家过年的公婆看不过,数落吕美娇说,他平时忙生意,难得回趟家,好不容易盼到过年,说在家歇歇,你天天骂他,天天骂他,恨不得从初一骂到十五,让不让人活了。吕美娇说,您站着说话不腰疼,一碗豆瓣酱天天放在桌子上,也会三不知杵上两筷子呢,我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碗豆瓣酱!你们没活头,我更没活头!
有一天深夜,我们都被吕美娇家的吵闹声惊醒,对面单元的人从窗户里看到吕美娇的老公摔门出来,开着车走了。
前几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出门上班时,赫然看到吕美娇剃着光头,穿着睡衣,神情木然地坐在轮椅里,她的老公端了一碗面在喂她。我心头一震,骇然不已。进车库推车时,车库的老板娘告诉我,吕美娇中风了!我一听浑身冰凉,内心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吕美娇才四十多岁呢,一生就这个样子了?划不来。一生勤扒苦做,好不容易把儿子捧上了名牌大学,老公生意又稳定,刚刚说可以享享福,却落个这下场,像个活死人。有人悄悄叹息。
我也觉得吕美娇划不来,想到她过去勤劳奔波的身影,心里难受极了,我一难受,低血糖就犯了,人一阵阵晕乎,一阵阵发抖,我赶紧坐在电动车上,和别人一样,默默地看着车库门口的吕美娇夫妻俩。吕美娇的老公端着面,脸上挂着微笑,握筷子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餐巾纸,他挑起一根面,小心地绕在筷子上,放在唇边吹两下,喂到吕美娇的嘴边,端面的手伸到吕美娇的下巴那里,以免面汤滴下来弄脏了衣服。吕美娇的老公每一口都喂得很小心,很专注,仿佛是在喂一个婴儿。有时候嘴巴张开,说,啊,来,嘴巴张大一点,好,乖,就这样。然后拿纸巾擦擦她嘴边的面汤。吕美娇吃着吃着,呜呜呜地哭起来,她的老公赶紧替她擦泪,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哄她。
我觉得好感动,一时也哭得稀里哗啦的,假装低头找东西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好几个曾讥笑吕美娇的女人也在擦眼泪。
吕美娇中风后竟然好像很快乐,我每次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她老远就呜哩哇啦地和我打招呼。吕美娇之前虽然也和我打招呼,但那都是礼节性的匆匆点点头,搭个话,更多的时候甚至假装无视直接走掉。同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一天会遇到好多次,再好的招呼都打疲倦了。
吕美娇中风后格外喜欢打招呼。她不管遇到哪个熟人,都会十分快乐地主动和别人打招呼,老远就开始呜哩哇啦。某个星期天,我差不多遇到了吕美娇五六次,吕美娇每次都和我打招呼,最热情的一次是她一边老远呜哩哇啦地叫,一边还拍着她老公的手,示意他看我,并对我竖大拇指,不停地呜哩哇啦,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她的老公对着我点点头,微微笑一笑。我就说,又推她出来玩啊。吕美娇的老公笑着答是啊,吕美娇就笑,两个人看起来好和谐的样子。吕美娇虽然中风了,可中气仍然很足,呜哩哇啦的声音特别大,笑起来的时候也特别夸张和恐怖,这使我想起她过去骂人的情景,刚刚涌起的热情瞬间冷却。
三
我们还不喜欢吕美娇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家门口老有一股难闻的骚臭味。为了躲避这股骚臭味,一楼郑爹特意在阳台上开了个门,每天从阳台那边进出,好好的大门倒成了摆设。郑爹算是解脱了,可我们楼上的住户总不能从阳台上搭个梯子上上下下吧,没办法,天天上楼下楼走到那里就开始憋气,跟练功似的,首先深呼一口气,然后气沉丹田,快步上楼或者下楼,走过那块地段后,再缓缓吐出浊气,久而久之,竟然感觉任督二脉轻松了许多。
吕美娇家门口有骚臭味其实也不能怪她,她也是没有办法。吕美娇中风一个多月后,她的老公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专门照顾吕美娇的饮食起居。吕美娇的儿子上大学去了,公婆不久前去世了,她们家在荆沙的生意十分红火,她的老公需要去打理。她自己娘家的父母也年老体衰,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合适的亲人能够长期照顾她。
保姆来的那天,吕美娇哀哀地哭嚎了半天。下午,吕美娇的老公把一切安排妥当,提着行李箱出门时,吕美娇拼尽全力,用尚有一点知觉的左半边身子把自己从轮椅上重重地摔在地上,并将音量调至最大分贝,从喉咙里发出狼一样凄厉地嚎叫,那叫声回荡在小区里,周围的楼层都在颤抖。吕美娇的老公回头看到怪物似的吕美娇,眼神里充满怜惜和无奈,他站在门口,想起他和吕美娇的恋爱时光。其实姑娘时代的吕美娇还是比较女人味的,都怪自己太不操心,让生活把她从一只小白兔磨练成了一头母老虎。老实说,要不是吕美娇的鞭策,他不可能有今天,他曾经无比讨厌吕美娇唐僧似的嘴,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唠叨个没完,一会儿嫌他没用,一会儿嫌他白脱了回男人身,烦死人了。他其实并不喜欢外面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当初去南方也是被吕美娇逼急了才去的,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应该感谢吕美娇那一逼。很多路,走过后才发现并没有躺在家里想象的那么艰难。虽然打工的那几年确实很艰难,不仅要学习,还要承受心理与生理的双重孤独。当然,吕美娇的日子过得也艰难,她同样要承担这些,并且还要照顾儿子。
嗷……呜。吕美娇又嚎叫了一声。保姆本来将她拉起来坐在地上的,她又挣扎着倒下,横在客厅中间,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公,两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流进她的板寸头里。吕美娇的老公看了一会,神情慢慢变得坚硬,叹息一声,扭头嘭地关上了门。
嗷……呜。
天空落下雨来,像是帮着吕美娇在哀鸣。
吕美娇的老公走后,我们就很少看到吕美娇了。保姆偶尔推她出来晒太阳,只是围着小区里的花坛转两个圈圈就回家。我那天看到她的时候,是她的老公走了差不多两三个月的样子吧。如果不仔细看,我都差点认不出她了。首先是她瘦了很多。她原先很胖,脸是圆的,如今呢,就像是一个苹果被人从两边各啃了一口,颧骨高高地突起,双颊深深地陷下,皮肤又干又黄。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些眼屎糊在眼睑周围。她的神情呆滞,双目无华,如果不是她偶尔眨一下眼睛,我们真以为轮椅上坐的是一具蜡像。她全身只有头发是顺眼的,油油的贴在头皮上,还闪着光。她穿着一套秋天的暗花睡衣,灰不溜秋的,已经分不清底色到底是浅黄还是米白。走到她身边时,一股骚臭味直冲鼻翼。
她的样子让我大为震撼。我看到过好多中风的人,没有人像吕美娇这样瘦成变形金刚的。中风的人大不了只是行动不便,调养得好的话,康复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我走近她,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美娇姐,泪就落下来了。她连看都懒得看我,紧抿的嘴唇像是被固体胶粘住了,她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简单而沉闷,并且毫无生机的音节:嗯。
她不会说话。保姆在一旁解释。我冲保姆笑笑,说,美娇姐不容易,您辛苦点。保姆拉我到旁边,开始了唾沫横飞的倾诉:您看,她吃饭穿衣,端屎端尿擦屁股,一日三餐,洗衣服烧火,全都是我,连个替换的人都没有。我在别人家做,还有两天休息时间,到她屋里半天休息时间都没有。哪里都不能走,我要她男人给我加几百块钱,他嘴上答应得蛮好听,发起工资来还是那么一点钱。我想好了,这个月到头了我就走。这简直不是人做的事,又脏又累,还真是我这人心好,看她造孽,耐着性子做了这么久。
过了一段时间,再看到吕美娇时,看到推着她的人是个身材矮小的婆婆。正巧有人在和婆婆闲聊。婆婆说自己力气小了,搬不动吕美娇,每次给吕美娇换尿不湿洗澡时,她都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已经给她男人说了,做满一个月了就走,我还有儿子没有拉团圆,可不能为了这点钱丢掉性命。婆婆连连摇着头说。
四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来了上十天,我们楼道就大变样,不仅楼梯上上下下扫得干干净净,连那阵令人作呕的骚臭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精神一震的84消毒水的气味。吕美娇的家里,也是地板光洁,窗明几净,像换了个屋似的。还有我们小区花坛里的杂草也全都不见了,泥土都被翻得松松软软,还划出一道一道的小沟,周围被一些枯树枝和竹条扎成的篱笆围着,蛮好看的。
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来了后,我们小区里顿时闹腾起来。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是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那些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光,像是一只饿极的狼看到了唾手可得的食物,他们聚在一起,热切地探讨食物的分法和吃法。他们同时也变得十分热心和善良,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吕美娇的家里,他们缓缓走进去,眼睛四处溜达,看到吕美娇时就会说一句,美娇你还好吧?看到吕美娇家的那个老头,眼睛里的光就会更亮一些。他们通常会赞美老头,您好过细,把这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好干净。您来了美娇这娃就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