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早晨，碧空如洗。教室的窗户大开着，白杨树青绿苍翠的枝条摇曳着从外面探进头来，像一脸微笑，又像一声问候。我站在门口，深深吸口气，空气很湿润，弥漫着植物淡淡的清香。我愉快地走上讲台，打开投影，开始讲课，今天要讲的课文题目是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突然一阵刺耳尖锐的电锯声劈空而来，打断了朗诵，夭折了“梦想”，靠边的同学纷纷站了起来，把头探向窗外，我也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只见楼下有七八个面无表情的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伐树。随着电锯发出的嗡嗡声，白杨根部溅出片片雪白的木屑，只几分钟，一棵十几米高的白杨便轰然倒地，之后又是一棵，不到半天工夫，教学楼后面九棵美丽的白杨就全部躺倒在地，永远地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尽管，为了那个豪华的车棚，为了校园的整齐划一，白杨树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但“斯是陋室”，盛夏暑热蒸腾，不见了她的层层碧浪；清秋细雨蒙蒙，不闻她的沙沙声响，久处狭窄逼仄的空间，伫立窗前，我们总能生发“美人犹未来”之叹婉。
　　 二
　　 就像陶潜爱菊一样，我爱树。我对树的记忆，始于童年时姥姥家安静的小院。
　　 那是河北农村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房屋低矮，光线昏暗，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木窗向外看。窗台下面，是几株粉白相间的月季花，枝条枯黄，叶薄色淡，一向无人在意。我要看的是院子西面一棵上百年树龄远近闻名的大枣树，她躯干苍虬，华冠如盖，枝叶细而密，树荫美且浓。在它的笼罩中，灰色的小屋含蓄神秘，平凡的小院诗意朦胧。09年寒假，我回家过年，家人在闲谈中说起，老家正街一带的地皮已被某橡胶厂全部买下，要盖仓库和厂房，老宅都拆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情变得伤感沉重起来。从记事起，我就住在姥姥家，直到小学毕业，小院里、大树下藏着我多少童年的欢乐和梦想啊。那时侯，姥姥身体硬朗，母亲年轻漂亮。记得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母亲从外地赶来，进屋放下东西，就像淘气的孩子一样，兴冲冲地抡起竹竿打树尖上的红枣。不知是因为技术不高，还是工具简陋，结果是枣没打下多少，树枝树叶却噼噼啪啪砸落了一地。我提着小篮在下面拣，气喘吁吁，满院奔跑，被树枝瓦块拌倒了好几次。篮里的枣儿拣起又滚出，滚出又拣起，寂静的小院久久回荡着噼里啪啦的打枣声和我嘹亮的呼喊声、哭笑声。十六岁时，姥姥去世了，小院没人收拾，满目苍凉，可老房还在，大枣树还在，每次去舅舅家，我总要独自到那破旧的小院走一走，如同探望一位久别的亲人一样探望一下我的枣树。那么，从今而后，这个于我很宝贵的仪式只好一笔勾销了。当晚，天色阴沉，萧然欲雪，听着外面呜咽的风声，我沉默不语，在一张白纸上画来画去，最后画出的是泰戈尔的一句诗：“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空”！
　　 三
　　 上师范时，校园里除了几栋火柴盒一样的红砖楼房，毫无景致。只有教室后面的两棵并排齐肩的槐树，时时牵引我目光。它们跟部相连，唇齿相依，一棵挺拔粗壮，一棵婀娜俊秀，“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共同围成了一把擎天的大伞，难分彼此。当我透过教室的窗户，视线与它们对接时，常常触景生情，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前世它们一定是一对默契的夫妻或相爱的情侣吧，不然怎么能化成相同的种子，植入同一片土地，相约凡尘，不离不弃，共同承受着风吹雨打，寒冬酷暑呢？当年才华横溢的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散步园中，遇见优美的棕榈树，情难自已，在日记里独白：“我觉得恋爱一棵树了。”每次，我见到这两棵生死相许的爱情树，也禁不住浮想联翩，情意绵绵。那时，我还没有恋爱，但眼中的世界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每天都被恋爱的心情笼罩着，偷偷为它们献上了一大堆自以为甜蜜、忧伤，其实是幼稚可笑的诗篇。
　　 四
　　 大凡到过黄山的人，仰望峭壁千仞的座座翠峰，攀登云雾缭绕的道道山峦，无不对那里的大树发出感慨。那一株株或虬枝拂云、威风凛凛，或角崭髯张、雍容端庄，苍翠多姿、刚劲挺拔的树，当初或许是随风吹落的一颗树种，或许是飞鸟嘴里丢失的一根枝条，栖身之地没有土壤的呵护，没有甘露的浇灌，没有肥料的补给，它们也不抱怨，不强求，就依山势和风向，扎根在高山峭壁贫瘠的岩缝中，弯弯曲曲，甚至朝下生长，长成黄山的精灵——黄山松。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棵长在幽谷，破石而生的松树，它身体横斜，柔枝披拂，藤萝一般，拖曳在地，宛如一位低头凝思的古装美人，水袖宏阔，裙裾飘然，仪态万方。这娴淑的风韵，优雅的姿容，使我立即想到宋代那位满腹学识，历经沧桑的才女，著名词人李清照，记起了她那首情景兼备的千古绝唱《念奴娇·萧条庭院》。“寒食”将至，征鸿过尽，心事难寄，她填词醉酒，斜倚危栏，神态清逸，寂然凝虑，恰是“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五
　　 从“阅世”的角度看，人比之于树难免相形见绌，顾影自怜。树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坚强，更长久。特别是那种虎卧龙盘的松柏，取万物之精气，得日月之光华，寿命常常达到几百年，甚至超越千载。其王者风范不是前呼后拥的虚假藻饰，而是天雕地塑，岁打月磨，是深扎根而挺其身的功力，是抗雷电而不屈的雄姿，是迎风雪而昂首的笑容。它们是岁月的标志，是历史的化身。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哲学比一棵绿树给人的启示和教益更多了：同样是生命，树静而不言，根扎大地，只知奉献，不知索取，只知感恩，不知抱怨，无论是长在平原绿洲，还是悬崖峭壁，无论是经历薰蒸的炎夏，还是肃杀的隆冬，无论是承受水淹火烧，还是刀砍斧劈，它们都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不吃草，不食虫，不需施肥，甚至不赖水土，始终默默地、居高临下地俯瞰人间的兴衰更迭、生死荣辱，它们与山川大地相融，与风云雨雪和谐，与飞禽走兽共鸣。如此朴素优雅，高贵凝重，又如此烂漫天真，宅心仁厚！与它的博大宽容相比，无知的人类该怎样反省自己的浅薄和野蛮？与它的坚韧执着相比，我们脆弱的生命，还有什么险境不能超越，什么遭遇不能释怀呢？抚摩翠绿的树干，我想，啊，树，虽然我不懂你，但我可以仰望你；虽然我不是你，但我可以追随你！追随你的种子，乘风归去，乘风归去，归到深壑幽谷，归到沙漠戈壁，归到一切需要我的地方，去生根发芽，去长成一棵如你一般枝繁叶茂，挺拔苍劲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