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阴风萧萧，寒气袭人，憨叔穿着陪伴他度过了几十个寒冬，补丁连着补丁的军用旧棉袄，拄着一根和他齐高的拇指粗的竹竿站在一块荒芜的庄稼地边的土坎上，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块土地是他儿子敬孝的，敬孝是他二十六年前一个同样阴风怒吼的冬日在进县城返回途中在公路边上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捡来的，他快奔六十的人了，如果不是上苍让他在二十六年前捡到儿子敬孝，那么他就只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过活。
　　 抬眼再看广阔的田野，荒芜的土地不单单只是敬孝这一块，视线所及还有不少块，这些因没有人耕种的土地就像土地上生了秃斑一样，秃斑里的枯草繁杂浓密，在冬风中颤颤巍巍的枯草发出嗡嗡嘤嘤的哭泣，像是被抛弃的婴孩在向人间诉说着不平，间或有几只瘦小的麻雀停歇在枯草的枝叶上怯怯地鸣叫着，让憨叔听着没有一丝活气，反倒使他的内心更增添了渗透心肝的寒意。
　　 有些背驼的憨叔呆呆地在冬日的土地上愣愣地站着，他无法理解孩子为啥要放弃土地不种，偏要跟着村里的青壮年起哄着出外打工去呢？这可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耕种着的土地呀！一寸地一寸金，土地可以生产粮食，可以给农民提供赖以生存的资料。外面的世界难道就那么诱人？难道真是村里的后生们说的金银满地？看来并不可信，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村里早先出去打工的狗蛋为啥会被打折了一条腿可怜兮兮地回来呢？为啥土豆一回到村里就给媳妇双膝下跪哀求媳妇的饶恕和宽容呢？为啥红苕回到家里整天还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还有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包谷竟然出外打工三年后被人杀死了连尸体也没有回到村子里，还有在村里时精明聪颖的春桃等几个姑娘出外打工好几年了音信全无，天知道她们遇到了啥样的不测！
　　 唉——，千说万说，人哪，不能有太多的非分之想，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儿呢，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农村实在，靠着一亩三分地不担风险，还能平平稳稳地过好日子，人一辈子不就是为嘴吗？只要有吃的东西，穿衣风光都是次要的，想一想除了二十出头的时候去服过三年兵役，后来的岁月就全在农村度过，在土地上锄犁掘耙了几十年，不知不觉间步入了老年，摸摸穿在身上几十年的油渍斑斑的破棉袄，憨叔挺知足的。
　　 村里已经很难见到青壮年了，清一色的老人孩子不单憨叔看着心里急，还有其他老人也都忧心忡忡，人终究有衰老的时候，衰老也就意味着精气神的衰微，身居农村不种土地是不行的，但是种植土地需要力气，直到今天还近似原始的农耕生产耗尽了像憨叔一样的农民的青春年华，使他们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在土地上耗尽心血，直到衰老力微，他们心里都明白，老朽的他们存在于人世间的光阴已经不会太长了，阎王爷随时都有可能派牛头马面来索取他们的魂魄，把他们送入阴曹地府去。
　　 憨叔感到一阵心慌气堵，这种现象近来一只反复出现，他粗糙的面容，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大半生的身子骨，现在虚弱的让他都难以置信，岁月不饶人哪！无奈中他接连的咳嗽使他身躯颤抖不已，好一会他才稳定了有些摇摆的身躯，在昏暗的冬日里拄着竹杖，迈着小步沿着窄窄的土坎蹒跚地走着，憨叔想多看看自己耕作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多看看这片在凛冽的冬风中仍然能嗅到的五谷那使人心惬意难尽的土地。他一生不曾脱离土地，他一直把土地看作是自己生命的源泉，他不敢想象假如没有土地，他的一生将怎么样度过。
　　 憨叔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无力帮着给儿子种地了，现在他置身于荒芜的土地上，不忍心看着世世代代耕作的土地像孩子一样被抛弃，当年他可以收留敬孝，几十年后的今天他却只能眼睁睁地在寒风呼啸中看着他亲近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被遗弃被冷落，他浑浊的双眼流出了滚烫的热泪。
　　 谁来拯救土地？谁能让冰冷的土地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憨叔真想敞开声腔在这广袤的土地上向着苍天呐喊，忽然他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儿子给他说过的话，你不要总是用过去人的眼光看待今天的社会，你大半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现在是多么精彩。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有谁还像父辈一样老老实实地呆在农村侍弄那一亩三分地呢？青壮年有门道能出外的都出去了，没有人愿意守着土地一年到头过着紧巴巴的穷日子！土地荒了就荒了，出外一个月挣得的工资足够一个人买上一年的粮食了，你说种地还有啥赚头？儿子的话当初让憨叔多么伤心呀！不过事后憨叔和村里开明的老人在闲聊中也理解了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要陶心窝子说，他也不想让儿子受穷，他也希望儿子有出息，出外挣些钱回来在村子里就像一些打工的村民一样盖上新房，过上富裕的日子。但是青壮年们都逃离了农村，过些年之后当他们这些种植土地的忠实农民百年之后谁来接替他们继续农民这一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使命呢？土地总不能闲置在一边，人只要活着就得吃饭，而饭食是需要粮食做成，虽然人也吃飞禽走兽的肉，但这不是长久之法，人还必须以种植五谷，把五谷作为主要的食物来源。憨叔对存在于心里的疑惑始终不能释怀。
　　 沿着土坎慢慢走着的憨叔，每走到一块荒芜的田地边，他都要驻足呆呆地看上好一会儿，他那饱经风霜，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凄凉的神色。寂寥的旷野里，稀疏的庄稼地，使他这位在土地上操劳了大半辈子行将入土的老人，心里难以割舍对土地的留恋。
　　 憨叔难以用话语表白他对于脚下土地的感情，他只能在心理上感受一个一生都不曾脱离土地的中国传统农民对于生他养他的土地的爱，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来说，憨叔对于土地的心理定位是务实的。
　　 当兵的时候是一个好兵，那么当农民呢？憨叔也从不落人后。既然是农民，就不能离开土地，就只能一心一意依靠土地过活，不辱农民的社会和历史使命，依靠土地延续一个人，一个家，乃至一个民族的希望——
　　 憨叔在寒冷的冬日里，独自一个人在广袤的土地上，迎着寒冷的冬风，信誓旦旦地仰天长叹道。
　　
　　 2009年12月6日于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