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柳风拂化千山雪(散文)
连日来的灰暗天气终于孕育了一场久违的大雪,如同期待一场渴慕已久的盛宴。
初始,零零散散,像是无数的琼花碎玉,款款飘落,晶莹剔透粲然一笑,浑身素衣傲然夺目。落入头顶、脸颊上、没入颈脖里,倏忽感到丝丝的凉意。那凉而不寒的感觉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铅云状的浓重心绪,使你肆意徜徉于雪天的激情与快乐。须臾,那雪花愈下愈大,紧密有序地跳跃着、翻滚着,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当经历了春花的绽放、夏雨的磅礴、秋叶的凋谢这样一个漫长的酝酿过程终于徐徐落向大地时,那境况怎不令人为之激动?促炉而谈、煮雪品茗,或不惧风寒信步闲游、吟诗赋画。古往今来,文人雅士的高雅娱乐哪一样不是在文化史上留下了美谈?
看,整个苍穹自上而下到处舞动着这可爱的精灵,相携着、簇拥着,一粒粒、一片片,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风龙,一路风雨,一路征尘。抖擞凛冽的寒风,摆动着轻盈的身姿。凌波微步,流风回雪。从何处而来?天池也。到何处而去?凡间也。飘飘而来,悄然而没。
不多时,地上已泛白。这薄薄的雪层有点类似于我想象中的江南的雪景。“闾门风暖落花干,飞遍江南雪不寒。”在我的印象中,秀气娇美的江南是承受不了大雪的。否则,整个流动着的江南岂不成了令人生畏的冰窖?那滴水成冰的严寒岂不冻僵了诗人多情烂漫的情思?“燕山雪花大如席”,只有在北方的广阔原野才能欣赏到状如飞絮般的皑皑白雪。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恰似时光的逆流。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冬日必有大雪。不知是不是现代工业化的进程阻遏了行云,多年来使我们很难再见到大雪纷飞的场景,下大雪成了我们冬日里渴盼的奢侈。
路上、树上、田野上,千山万壑到处是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整个世界的角角落落,无论是洁净还是污秽,跟流动的天幕浑然一体。世界又回归到原始混一的状态,无所谓善恶美丑、是非曲直。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在季节的轮回中,这飞舞的雪花是自然界的最后狂舞,无须陪衬,也不需要观众的喝彩。其本身就是一首写不完的长诗,绘不完的画卷。我很是奇异,跨越九万里的征程,这脆弱的小东西何以会这么有秩序地运动着,毫无局促逼狭之感,这落地即化的小精灵何以会激发起文人墨客跳荡的诗情画意?要不然,投身边塞的岑参怎么会发出“忽如一夜春风来”的豪放之语?生性放荡的张岱怎么会在大雪之日独往湖心亭看雪?年年岁岁雪相似,可今日之雪知道昨日的故事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只影向谁去呢?每逢下雪日,总会无端想起那一首耳熟能详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千山覆雪,万径皆白。凄清幽僻的意境,孤寂冷漠的情调,清高孤傲的渔翁,妙手丹青绘就了一幅隽永千古的江乡雪景图。在无边的旷野,一个“独”字,何其突兀孤峭。渔翁独钓,分明就是作者柳宗元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的写照。
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柳宗元面对家族的衰败和朝政的腐败,时刻不忘记振兴祖业、革新旧政的重任,他以儒学开道,积极出仕除弊布新,终致永贞之祸。十年永州之贬,残酷的政治迫害,艰苦的生活环境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未老而先衰。但种种迫害和磨难并未能动摇他的政治理想,他以笔为武器,撰写《封建论》《天对》《六逆论》等著作,勇敢还击政敌,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我时常折服于他这种高贵的气节,要知道在宦官专政和繁镇割据,唐王朝日渐没落的历史背景下,他面对的是多么强大的政敌集团。稍有不慎,就可能命丧斧钺。
元和十年,柳宗元改贬柳州刺史,好友刘禹锡改贬播州刺史。播州比柳州还要艰苦,刘禹锡上有八十岁的老母需要奉养。柳宗元几次上书朝廷,要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使他养成了淳朴的为人之道,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可是江湖人士才有的侠义之风。在热衷功名、明哲保身的封建官场,在别人避之犹恐不及的灾祸面前,柳宗元伸出了正义之手,以一身正气展现了儒者的高风亮节。
读唐代史,我常常钦佩刘柳二人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某日,面对渔翁寒江独钓的写意画竟突发奇想,写下了这样几句:
这是一直沉睡了千年的孤舟
木质的船身早已朽烂
考古学家的妙手将他们拼接
回复了千年前的模样
我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故事:
几番言语较量的背后是冷箭
猝不及防便已通体箭伤
以缚鸡之力抵挡斧钺的锋利
铁器的寒气逼退了天空的晴朗
远离繁华,依然有豕突狼奔的乱象
明媚的春光被锁住
也囚住了嘤嘤鸟鸣和脉脉花香
索性,让那寒气再寒
让那天空、大地到处是皑皑白雪、江河成冰
以短小的桨橹破冰,垂钓
哪怕是一捧月光
这首诗,我名之为“寒江独钓”。其实,在我们人生的遭遇中,何尝不会经历冷若冰霜、千山覆雪。一次次的冷箭陷阱让我们猝不及防,一副副狰狞的面目让我们愤恨不已。每逢遇此,或消极避世,或忧愤难平。无形中我们岂不是把自己炮制成一个远在千山之外的渔翁?刘禹锡诗云:“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孤愤中难免偏失,理性中方识真理。
“年年最喜风雪日,放马唱歌博一醉”。君须记,风雪之后,春意开始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