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一篮子花生的故事
秋收后,父亲把一大篮子最好的花生果吊在了梁上。我是看着父亲把篮子吊上去的。
那年,我十岁,在我们八兄弟中排行第七,尽管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也有学名,但父母还是习惯叫我小七。
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无论小朋友还是大人几乎没有人叫我们兄弟们姓名的,而是给我们八兄弟起了个共同的绰号:八大金刚。平时见了我们也是八大金刚不离口地叫。尽管我们不大高兴,但是叫的人多了你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成天生气吧?给我们起的这绰号也是有来历的。那时候,农村里演电影反来复去就是那么几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们看了多少遍了自己也说不清,里面的许多台词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事过多少年后,有些都还记得。土匪头子座山雕手下有著名的八大金刚,我们兄弟正好也是八个,这八大金刚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虽然走在街道上常常被人叫绰号,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八大金刚尽管是坏蛋,可在电影里也个个挎着盒子枪挺威风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起绰号者也不完全是恶意,只是调侃罢了。弟兄们多了也有多的好处,就是一般人不大敢欺负。当然也有苦楚。那年头,我们八兄弟年龄个头也跟台阶似的,都处于长身体的年龄,放了学回家,齐刷刷地站成一屋子,仿佛夜里进了高粱地能听见高粱拔节的声音似的,一个个你追我赶地成长着。父母的脸上挂的是喜忧搀半的表情。我揣测,他们喜的是将来有一家子好劳力,再就是他们老了能够享受儿孙满堂的快乐。眼前忧愁的是这多张嘴要吃饭,而家里挣工分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好在老大高中毕业后教了几年小学就被招工吃公家饭去了,挣的那点工资也仅够自己养活自己的。老二被村里推荐上了大学,也吃国家饭去了。老三初中刚毕业就送去部队参军了。家里的五兄弟中,小八患先天性婴儿瘫走路也很费劲,八岁了还没有上学,只能在家里看家。我们四兄弟都在读小学或者初中。一大家子人就靠父亲一个整劳力以及母亲半个劳力挣工分养活,这也有点难为他们了。五兄弟吃饭时总是跟比赛似的,饭量是一个比一个大。于是,每年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即使地瓜干也不能管饱吃,甚至还有断炊的时候。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因为家里断粮掩面而泣的情景。当然,家里缺口粮也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子人,乡亲们谁家也好不到那里去,只是我们家兄弟太多了比较突出罢了。
于是,我们兄弟们就瞄上了父亲吊在梁上的一篮子花生果。然而,父亲有言在先,他说,这是明年自留地里的花生种,谁也不许偷吃!父亲管教我们一是瞪眼睛骂人,二是用他的牛皮皮带说话。慑于父亲的皮带,我们放学回家后,任凭饥肠辘辘,也只能望着空中的那只篮子咽口水,谁也不敢染指。
初冬的一个晚上,我们弟兄几个刚刚躺下,父亲突然把我们四兄弟的被子揭了起来,扬着皮带骂骂咧咧地说,你们都谁偷吃花生了?我才看见一篮子花生只剩下一点点了,谁偷吃了,赶快承认了,我就不揍他!
我们个个打着哈欠,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吓唬得纷纷往墙旮旯里躲。父亲说得怪好听,就他那火爆脾气,你一旦承认了他能不揍你才叫怪了。
父亲连续问了几次,没有一个人承认。
父亲先从我五哥身上开刀(四哥在同学家里借宿),一皮带就抽在他身上,五哥疼的直叫唤起来,带着哭腔说,爸,我没偷!不是我!父亲又把皮带抽向六哥。六哥行动快,早把被子抱在胸前,皮带抽在被子上,打的被子噗噗响,但六哥假装打疼了也在唧唧哇哇乱叫,死活不承认自己偷吃过。
父亲见还是没一个承认的,眼睛瞪的更大了,厉声问我:小七,你呢?!话音未落,皮带早在我身上落下来。我身上没有遮挡物,皮带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嚎啕大哭起来,直呼冤枉。
父亲边打边说,你们偷吃了,明年种什么!你们都说没偷吃,难道都叫老鼠偷吃了不成!说着又在我们兄弟们身上胡乱抡了几下。虽然他也没有很用力,但我们一个个赤身露体的,只要皮带一沾上身,身上立马肿起通红一根。
父亲惟独没有动八弟一下,他知道八弟腿脚不便,即使给他个板凳他也上不去,况且,他才八岁。因此,父亲不怀疑他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八弟见父亲火气这么大,皮带还高举在头顶,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早已经吓哭了,不打自招地承认了是他偷吃的。
父亲放下皮带,带着怀疑的口吻说,小八,你偷吃的?不会吧?你天天在家里,看见那个哥哥偷吃来你只管告诉我,不用怕,他打你有我呢!
八弟揩着眼泪说,是我偷吃的。爸,我饿……
父亲觉得好奇,就说,小八,你说是你偷吃的,那你说你是怎么偷的?
八弟擦一把眼泪说,我自己在家里饿了,就用竹竿捅几个下来吃……
父亲似有所悟。
我们几个一齐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八弟,但因为有父亲在眼前,谁也没胆气敢动他一指头。
也许父亲可怜八弟是个残疾儿又是个老幺的缘故,他一下也没有打他,甚至连骂都没有骂他一声,拿着皮带一声未吭就回他房间去了。
2007.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