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月亮爬上了山岗(小说)
一
墩子在院里追逐着那只花母鸡。花母鸡是只土鸡,腿短,头小尾部大,被一阵猛追,撒开脚丫狂奔。院里头的水泥地面湿滑,那鸡的尾部左一扭右一摆,幅度很大,险些劈了叉,非常滑稽。墩子连声大笑,直至把它追去院外树林里。
“墩子,莫闹!”一水麻着脸吼道。
“你怕是脑壳进水了。”墩子不满爷爷瞎吼,学着奶奶秀美的口吻“回敬”爷爷。奶奶常取笑爷爷,叫么格(什么)“一水”,干脆叫进水得了。爷爷说奶奶是哈巴(傻)婆娘,一笑了之。
一水扬起手,做出打人的样子。墩子见状,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笑着赶紧跑开了。爷爷的吼声再大,也就是吼吼而已,就是扬手,也从来没落下来过。因此,没有么格威慑力,墩子根本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又去摇晃那桂花树,树上的雪粒子扑棱棱地撒下来。
一水看了一眼墩子,也看了看那桂花树,嘴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那桂花树与墩子一样,都是一水的宝贝,桂花树比墩子大一个年头,八月桂,是在墩子的爸妈结婚的那天栽下的。如今,桂花树快追到一楼楼顶,树干有墩子的拳头粗了,长势葱茏,奇了怪了,却从未没开过花。
墩子长得结实,站在那儿像小树墩,都上二年级了,还与鸡过不去,乐此不疲。不过,话说回来,墩子没有弟弟妹妹,没有玩伴,不与鸡呀鸭呀玩,又与谁玩呢?不到一岁,爸妈就抛下他去了广东,墩子与爷爷奶奶在一起,一年到头与爸妈见不到两次。每次的见面时间,短得像兔子的尾巴,匆匆而别,惹得墩子蔫吧好几天。
雪一直飘着,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不大一会,两人身上和头上变白了。墩子摇晃了几下桂花树,觉得无趣,瞅了爷爷一眼。爷爷不知咋的啦,一直站在矮围墙前,阴沉着脸,凝视灰蒙蒙的远方。其实,看不了多远,被漫天飞舞的雪和不远处的山峦所阻隔。
一水五十多了,清瘦,眼角的皱纹刀刻一般,下巴左边有一颗黑痣,痣上长两根约一寸长的胡须。头顶上像打了霜,白多黑少。一水有个习惯,一有心事,就有意无意地捋捋痣上的那两根胡须。墩子跑来拽爷爷的手臂,一水正捋着胡须,手臂被猛地一拽,拽疼了黑痣,也拽疼了下巴,恼怒地瞪着墩子。
二
“爷爷,你站在这儿看么格?”墩子没瞅一水,也跟着看门前的路。路,弯弯曲曲,消失在拐弯处的树林里。
“没做么格。”一水淡然一笑。
“奶奶咋还不回来?”墩子仰头看了看一水。一水没吭气。
昨天秀美就进城接儿媳桂花去了。前些日子,听说桂花要回来过年,秀美捧着手机,边说边咧开嘴笑,厚厚的嘴唇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眼睛笑成一条缝,眼角的褶子挤在了一起,秀美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一水站在不远处,凝神静听,脸上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前天晚上,秀美与一水嘀嘀咕咕,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秀美趁墩子还在梦中之时,悄悄进城去了。
奶奶这次竟然没带自己进城,墩子气鼓鼓的,跺脚,拿爷爷撒气,一双小手擂鼓似的捶打爷爷,嘴里“嗡嗡嗡”个没完。
一水接了个电话,就要走,墩子问去哪儿,要跟着去。一水说:“去接你奶奶和妈妈。雪太大,你呆在家里,我们一会就回来了。”说完就走了。墩子不乐意,慢腾腾地跟着后面,走了没几步,停了下来,看着爷爷进了树林里。
“墩子,站在那儿做么格?像个哈哈(傻瓜)一样。”大爷爷从墩子身旁经过,笑着问墩子。
墩子听了不高兴,没好声气地说:“你才哈呢,你是大哈哈。”
“听说你妈要和你爸离婚,不要你啰。”大爷爷压低声音,故意哭丧着脸,逗墩子。
“放屁,我妈马上就回来了。嘿嘿,气死你!”墩子转怒为喜,不无得意地说。
大爷爷麻着脸说:“好你个墩子,毛呱得(没礼貌)。”说完瞪了一眼,而后走了。
桂花回来了,一水和秀美欢天喜地,好像提前过年了。秀美又是倒茶,又是端出花生瓜子,客气而隆重,招待贵宾似的。一水很少下厨,今天破天荒地切菜炒菜,忙得不亦乐乎。
墩子虽然心里喜之不尽,但毕竟一年没见妈妈了,有些陌生和羞涩,不远不近地瞅着。桂花连挎包来不及放下,一把抱起墩子,嘴就往墩子脸上亲。
晚上,桂花带墩子睡觉,母子俩难得在一起,抓住机会亲近亲近。墩子很兴奋,一会儿蒙在被窝里,一会儿探出头来,不时哈哈大笑。桂花微笑着,见儿子如此,由衷地高兴,可高兴过后,不免轻轻叹气。
闹够了,墩子面对妈妈,仰着头问:“妈妈,大爷爷说你要和爸爸离婚?不要我了?”
“那是大爷爷瞎说,我怎能不要你呢?墩子这么乖,妈妈舍不得。”桂花佯装微笑说,心里却隐隐作痛。
“离婚是么格意思?”墩子把手放在妈妈的胸前,想摸妈妈的大奶子,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
一提及离婚,桂花心沉沉的,酸酸的,不知如何回答。见墩子调皮的样子,借机笑着说:“墩子,都上二年级了,还摸妈妈的奶子,羞不羞?”说完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墩子的鼻子。
墩子羞得钻进被窝,笑个不停。一会又探出头来,说:“妈妈,我也舍不得你。那爸爸咋不回来呢?我也想他。”墩子嘟着嘴说。
“爸爸没放假。”桂花弱弱地说,心里泛起阵阵酸楚,眼泪挤进了眼眶,克制住,别让墩子瞧见了。
晚饭后,墩子听奶奶说,妈妈不同意自己进城上学,说这两年她么格都不管,全由爸爸负责。他很失望,也想不明白。
“妈妈,我不买玩具,不买新衣服,我再也不淘气了,我要去城里上学。好不好?”墩子在被窝里拉着妈妈的手说。
桂花凝视墩子,点点头,把墩子抱在怀里,喜极而泣。夜里,她彻底失眠了。
三
年初,墩子感到家里不太对劲,奶奶时不时唉声叹气,偷偷流泪,红了眼眶。问奶奶,奶奶说没事。爷爷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经常麻着脸凶他。他弄不得明白爷爷奶奶是咋的了。
桂花给秀美打来电话,说祥子把卡里的钱花得一分不剩,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他倒好,连声招呼不打。祥子是墩子的爸爸,游手好闲,吊儿郎当,靠老婆养着。桂花十分委屈,说着就抽泣起来。
秀美开了扬声器,桂花的哭泣听得真真切切。秀美心里难受,一边骂祥子“剁脑壳”,“砍脑壳”,一边安慰桂花。一水气得连骂几个“鬼崽崽,出呱气哩(没出息)”。
此后不到两个月,桂花打电话给秀美诉苦,哭着说:“祥子网上赌博,借高利贷,三四分息,欠了好几万。呜呜。”
秀美一听,惊得目瞪口呆,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怔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桂花。好大一会,才回过神来,一个劲地骂祥子天杀的,这么大的人了,死不听话。这事秀美不敢告诉一水,上次祥子赌博欠债三万,东借西凑,好不容易替他还清。一水知道后,当时正在吃饭,脸色铁青,把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片四溅,然后破口大骂:“猪!出呱气哩(没出息),出呱气哩。”墩子吓得一愣一愣的,从来没见爷爷发过这么大的火。
高利贷,借钱容易还钱难,若不及时还上,利滚利,高得吓人。几万块的高利贷,对于一农村人来说,吓得心惊肉跳。桂花心软,把卡里仅有的一万元堵了窟窿。这远远不够,秀美偷偷四处借钱,借了四万,还了利息和部分欠款,剩下的由祥子自己想办法。
一天,桂花的弟弟悄悄地对桂花说;“姐,你晓得姐夫白天做么格不?”
“不做事还能做么格。”
“做个屁。他与你一起出门,要么等你走远了,他到外面转一圈,又回来了。要么进了网吧,根本没找事做。”弟弟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地说。
桂花大吃一惊,可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你咋晓得的?”
“姐,说你傻,你真傻。我今天有事回来拿东西,他在家里呼呼大睡,我见了不止一次。还有,我见过他进网吧。我亲眼所见,要不我咋晓得。他做事,鬼才信呢。”弟弟神情严肃,不像说谎或开玩笑的样子。
是啊,这么多年真还不晓得祥子干么格工作,他说在物流公司搞搬运,可自己从来没亲眼见过。有时说要看看他工作的单位,他总是借口,推三阻四。桂花越琢磨越蹊跷,越印证弟弟所言属实。
“祥子,工作忙不忙?”早饭时桂花故意问祥子。
“忙得很。你问这个做么格?”祥子警惕地说。
“没事,随便问问。”
饭后,桂花背上挎包出了门,一拐了弯立马就跟踪祥子。只见祥子先是东张西望,然后优哉游哉,走过一条街,拐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家网吧。桂花怒从心起,愣在那儿,心凉了半截。
桂花对祥子彻底失去了信心,绝望之余,提出离婚。祥子害怕了,在桂花面前痛哭流涕,发誓要痛改前非,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后来又经不住秀美苦苦哀求,才答应再给祥子两年时间,这两年里,墩子的所有费用由祥子负担,她不会再出一分钱。如果祥子改邪归正,她信守诺言,给墩子一个完整的家。
秀美长吁了一口气,她不怨桂花,怨就怨那死不争气的祥子,不但害了自己,害了墩子和他们两个老人,而且害了桂花。桂花是个好儿媳,再等两年,对一个即将三十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再要浪费两年的青春岁月,青春年华又有多少个两年。桂花真可谓仁至义尽,作为公公婆婆无话可说,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四
桂花不想回娘家,经不住秀美再三劝说,才勉强答应。娘家没多远,就在半山腰上,走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出发前,秀美把桂花给她和一水买的两盒阿胶给桂花,桂花不要,秀美硬塞进桂花的包里。
这两盒阿胶老贵了,一千六百多元,特意孝敬公公婆婆的。其实,桂花心里清楚,婆婆是故意讨好她的爸妈,爸妈对祥子意见越来越大,一直要她与祥子离婚,趁年轻再找个好人家。她怕爸妈唠叨这个,一唠叨就心烦肚躁。
“要不我陪你去?”秀美见桂花还犹豫,弱弱地说。
桂花勉强笑了笑说:“不用。妈,你放心吧,没事。”然后装作高兴的样子,拉着墩子向山上走去。秀美一直目送她们进了树林,好像生怕桂花不回来似的。
下午桂花早早回来了,眼睛有些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秀美惊愕地问:“你不是要住一晚,做么格就回来了?”
桂花苦笑了一下,没吭声。还是墩子抢着说:“姥爷骂妈妈,妈妈顶嘴,姥爷要打妈妈,妈妈就哭着跑回来了。”说完爱怜地看着妈妈。
秀美叹了一口气,心里既沉重又愧疚,脸上满是忧郁,怔怔地说:“进去洗把脸。”说着接住桂花手中的挎包,忙进厨房用脸盆打来热水,放在桂花面前,柔声说:“洗洗脸,会舒服些。”
“妈,别这么客气!我自己来。”桂花微微笑了笑。秀美在一旁注视桂花,泪水又涌进了眼眶。
手机振动了一下,桂花拿出一看,是一个叫“今生有你”的网友发来的。上面写着“你好吗?昨夜梦见你了,你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忍不住给你微几句。祝你春节快乐!早点回单位,我等你。”后面是一朵玫瑰花。桂花连忙关掉,怕婆婆发现。
桂花是车间班长,今生有你是她的徒弟,姓马,桂花叫他小马,少她五岁,很阳光的一个年轻人。小马嘴甜,常把“桂花姐”三字挂在嘴上,有事没事常往跟前凑,非常关心桂花,眼神很特别,看得桂花脸红心颤,不敢与他对视。这次回家,小马非得送她,桂花不让,小马一直送到车站,才依依不舍离去。
桂花偷偷回了个笑脸,而后赶紧删掉。
这个年过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就像积雪掩盖了野草的枯黄。由于祥子缺席,大家都把忧郁藏在心底,谁也不愿碰触。但谁都心照不宣,只要积雪融化,枯黄就会暴露无遗。
相聚总是苦短,对于桂花来说,除了苦,还有涩。春节一过,桂花就踏上南下的长途车。墩子像变个人,抱住妈妈的腿不让妈妈走,好像怕妈妈一走就不要他似的,惹得桂花眼热鼻子发酸。秀美把卤豆腐、猪血丸子、腊肉、腊鸭等年货,一股脑儿往行李包里塞,这些都是桂花爱吃的。
“妈,装不下了,别塞了。你们自己舍不得吃,咋都给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桂花嗔怪秀美,东西塞得太多。
秀美笑着说:“不多,这多个么格。只要你想吃,你吱一声,我立马给你准备,让人给你捎过来,或者寄给你。”
桂花的心暖暖的,偷偷注视秀美,见秀美头发灰白,面部皮肤粗糙,背微微佝偻,显得苍老,心里涌起怜爱之心,眼角又湿润了。
五
桂花同意墩子进城上学,负担墩子的学费,说明桂花还在乎墩子,秀美打心里高兴。墩子成了留住桂花,挽救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秀美果断送墩子进城。
为了节省费用,墩子去了城边的一所中心小学上三年级。秀美租房陪读。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进城之前,秀美就打算要找事做,一边照顾墩子,一边找点事做。这样,能减轻桂花的负担。
像秀美这个岁数,在县城找工作并非易事,托人找了半个多月,仍无着落。不是嫌她岁数大,就是说她没技术,用他们的话说,吃嘛嘛香,干啥啥不行。天无绝人之路,秀美不信邪,花了几百块钱,买来一个铁箱子,烤红薯,烤苞谷。这个,对一个农村人来说,轻车熟路。每天推个车到处吆喝,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四十五十,特自由。只是风里来雨里去,还得躲城管,一见他们,就像猫见老鼠,两腿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