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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才子劫(散文)


作者:喻军 童生,739.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13发表时间:2018-02-14 08:36:50
摘要: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唐寅


   一
   暗夜里雨越下越大,连带着驱走我的睡意。披衣而起,坐在书房的台灯下,燃上一支烟,从案头堆放的一大堆书籍中,随手抽出一本“吴门四家”的画册,翻开的又正好是唐寅部分,不由得愣了一下:嗯?唐寅!
   是的!唐寅。
   就在几天前,我还专程去了苏州,在当地朋友潘英女士的陪同下,考察了他的墓园、祠及桃花坞故居。墓最先也在桃花坞,嘉靖22年移葬今址。据说荒了几百年,20多年前才得以全面修缮和扩建,成为偌大的一座“唐寅园”。除了景区最北端的唐寅墓冢和碑亭,那些一路走来所见的汉阙式立柱、诗墙、仿古建筑、太湖石等,却并不能引起我多少打探的兴趣。景点化的历史遗存,除了价格不菲的门票,亦必充斥着各种文化类小商品的贩卖。某个铺位里,有位卖字的一个劲儿夸耀自己的书艺,向游人展示的塑封夹子里赫然印着一大串头衔,像是一份精美的菜单。我瞄了一眼,看来都在我这个书法爱好者和收藏者所熟知的专业资质之外,但其所列却比专业资质吓人得多。刷刷那么几笔,开价近千元,倒像是舞棍弄棒的江湖艺人,先营造个气场,再收获个钱场。当然名家的书法远不止这个价,但对一般的游客来说,早已被写手的阵势震慑得毕恭毕敬。我分明听他傲慢地对求字的游客说:“平时你们想见我都见不到。”言下之意今天实属你们的荣幸,竟狂比唐寅。这哪是名家?分明就是大师了。我倒并非刻薄此人,而是不屑于这种打着文化的旗号进行兜售和唬人的时风。艺术,它应该不能容忍低俗、贩卖和拙劣!
   唐寅的品牌,总离不开“风流”的注解,买卖也就以此作为核心,秋香亦必成了提味的佐料。从唐寅园花花绿绿的铺面和柜台里,我为唐寅而感到寂寥。
   至于故居,找的好辛苦。
   在距苏州火车站不远的、北寺塔对马路里的那些窄窄弯弯的陋巷里,问了一路,流了一身汗,还走了不少冤枉路,好不容易才到了那里。潘英虽说是苏州人,但对此片老街区亦不甚熟悉。隔着一塘浊池正面看过去,白墙黛瓦翘檐耸立,墙上一块木牌、立地一块石碑,皆证明这里曾是唐寅的居留之所。顺着一座石桥往里走,就越来越显出破旧不堪的样子了,而且还住着几户居民,晾晒的衣服挂满屋前。至于周围环境,像是荒寂很久的一处都市里的村落,连个人影都难见着。好在听说故居即将大修,需三年时间,再重新对外开放。而斑斑粉墙的唐寅祠(准提庵,唐寅晚年迁居于此),在离故居有一段路的阊门内桃花坞,大门紧闭,似乎并不接纳游客的造访。门口像是一处临时停车场,有几辆小汽车堵在那里,以至于我想拍张照留作纪念,都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街对门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妪,冷冷的眼神分明是告知我们,这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文章,几乎都是夜间写成的,这已然成为一种常年的习惯。即使不写,也会磨蹭到很晚。或看会儿电视,或上上博客,要不就看几页书,非得到凌晨一二点才睡下。我当然知道,这是很伤神的!但写东西的人都知道,文思常常是不经意间闯入脑海、又不得不受它的驱使而溢于笔端的。即便是深更半夜,万籁俱寂,也只好任由这种爪印屐痕挠上你的心头,再从笔尖淌入排排稿格,形成或散乱或规整的文字。若是稍稍有所耽搁,它们或也像一团飘忽不定的气云,消弥于无形。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灵感。但今夜似乎不同:那崇峰峻岭的画幅中吞吐着唐寅的精神气场;那美妙的书法中流泻出唐寅的疏朗风神;再默默地吟哦题诗、印文,便是他的忧愤心曲、生命悲歌。更兼这窗外瓢泼的夜雨中,仿佛踏来我久候的足音,漫滢我思古的心绪。明朝的笔墨和心中的马匹一起咆哮——天才与酒色、落寞与癫狂、展放与损毁,此刻正于我眼中重现。
  
   二
   解读唐寅,真的令人伤神!
   数中国历代画家,唐寅最为知名。我年少时知道最早的中国古代画家即为“唐伯虎”。那时候,《点秋香》《三笑》之类的故事片、戏剧片已在荧屏上播映。倜傥潇洒又尽显风流的唐伯虎形象,在当时比比皆是的图像化人物塑造模式中,显得如此出挑,于是人们牢牢记住了这个玩世不恭、儿女情长的唐伯虎。然而,这段妇孺皆知的“绯闻”,却纯系小说家和戏剧家们的杜撰。如果追根溯源,唐伯虎的故事最早见诸于明项元汴的笔记《蕉窗杂录》、周玄暐的《泾林杂记》等。而冯梦龙以《唐解元一笑姻缘》为题,又将其编进了《警世通言》中,可谓推波助澜。明末还有孟舜卿写的《花前一笑》,后来又从“一笑”发展到“三笑”,出现了王百谷的《三笑缘》弹词、卓人月的《唐伯虎千金花舫缘》等杂剧。清乾嘉以后,市井间苏州弹词婉转的声韵,又把唐伯虎的故事演绎的活色生香。
   实际上,据《茶余客话》和《耳谈》等笔记记载,明代历史上确有一个名为秋香的婢女,但与之有“瓜葛”的人不是唐寅,而是一个名叫陈元超的书生。好事者把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附会到了唐伯虎名下,实属有意为之。另外,秋香其人,年长唐寅20岁,他们之间断无可能发生什么“风流韵事”。据闻前些年一本“成稿于1933年”、抄录有明末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点评的手抄本,《注评唐六如小简》出现在西安,内有唐寅写给秋香的十封情书,我想不外乎是前人的伪作罢了!
   那么,就让我们撩开历史的雾纱,去认识一下真实的唐寅。
   唐寅苦命,一生有“三不幸”:其一、唐寅25岁时,家中连遭变故,先是父亲病殁,妻儿离世,接着母亲作古,翌年春妹妹在婆家自尽。一年内七口之家只剩下唐寅、唐申兄弟二人,真可谓人间惨剧,致使唐寅年纪轻轻就愁白了头;其二、他30岁时赴京参加会试,受考场舞弊案牵连被投入大狱,差点送命,遂绝意进取,以卖文卖画度日,生活十分窘迫。如其所述:“反视室中,瓶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唐寅《与文征明书》);其三:正德九年(1514年),唐寅曾应宁王朱宸濠之请赴南昌半年余(同时宁王亦花重金聘请文徵明,却屡遭清醒理智的文徵明拒绝)。也许唐寅想的简单:既无缘仕途,便是充作宁王帐下一名幕僚亦能施展才干,却不知这个宁王是长“反骨”的,网罗人才的目的只有一个:“谋反”。唐寅察觉后,叫苦不迭,如果向宁王请辞,定然性命不保,那么多机密被你知道了,还想活着离开南昌?情急之下,只能装疯卖傻,甚至在大街上裸奔,见漂亮女子就犯“花痴”,一边口中高喊着“我是宁王请来的贵客”。由于演技一流,宁王信以为真,遂不敢留用,遣唐寅回原籍。逃过此劫,唐寅万念俱灰。嘉靖二年(1523年),他留下绝笔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遂含愤去世,只活了54岁。
   如果说一不幸属于“丧家之痛”;那么二不幸、三不幸则对于唐寅的个体生命构成了垂直打击和无情毁弃。
   遭际如此,老天却没有连带着葬送他的艺术天才,历史也必须为唐寅书上一笔。他是明朝杰出的大画家、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和卓越的文学家,和沈周、文徵明、仇英齐名。且作为绘画全才,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所作山水雄奇峻险,布局开阔疏朗,风格秀润清逸;人物画则多为仕女及历史题材,师承唐代衣钵,用色雅致,造型生动;其写意花鸟画,格调高逸,笔墨出众。除绘画外,唐寅亦工书法,取法赵孟頫,书风奇峭峻拔。传世作品有《骑驴思归图》《山路松声图》《事茗图》《王蜀宫妓图》《李端端落籍图》《秋风纨扇图》及百首“落花诗”书法册页传世。在文学上,唐寅工诗文,其诗多纪游、题画、抒怀之作,借以表达狂放不羁和愤世孤傲的心境,著有《六如居士集》,清人辑有《六如居士全集》。
   纵观唐寅一生,实属大悲苦之人。但令人困惑的是:明朝那么多诗画大家,有的人艺术成就比唐寅还高,为什么偏偏在唐寅身上集聚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符号?抑或说,唐寅究竟具备了何种特质,让世人如此津津乐道?个人以为,唯有两个字才是破解唐寅这个特定人物的“语码”。这两个字,曾卷起文涛拍岸,狂花泻地;这两个字,曾关乎文脉的气数,洞照精神的渊源;有时它是一种风雅的称谓,有时它又是一顶流血的荆冠;它似乎专门青睐于文人,但文人中间似乎又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他可以泛称,亦可以专指,有着较易识辨的一般特征和典型特征,如果说得更精确一些,即便是有资格佩戴这顶冠冕的人,也未必符合它的内在精义。
   这两个字就是:“才子”!
  
   三
   唐寅作画常钤一方印:“江南第一才子”,自命不凡如此,竟一语既出,靡不钦服。周臣是当时苏州名画家,唐寅学画之初曾师从于他。但很快,唐寅的画艺就连周臣都自叹弗如了。随着名声大振,向唐寅求画的人日趋增多,以至于应接不暇,只得请周臣代笔。故有“六如之画,多为周笔”一说。绘画史上,只有老师请学生代笔,却很少听说老师甘为学生代笔的。只能说明,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周臣的谦逊;另一方面,他对唐寅这个学生的才能是心悦诚服的。而同为书画大家、与唐寅同年的文徵明,才学和画艺虽然出众,但和唐寅相比还是要逊色不少。文徵明一生共参加乡试10余次,皆落榜,而唐寅不仅高中解元,更早在16岁时就夺得秀才考试的头名。当然,考试的成绩仅代表一方面,绝非评判的唯一标准。但唐寅的天分、才气,和在吴门画派中的重要地位,文徵明皆有所不及。只是因为文徵明的长寿(活了90岁),才成了唐寅死后这个艺术流派的执牛耳者。至于他们的老大哥、大书法家祝允明,对年少10岁的唐寅,曾主动投书,折行辈与之结交。他对唐寅这个大才子有诸多呵护,并以长者的睿智和器识多次劝导过颓放不羁的唐寅。唐寅死后,其墓志铭也是由他所撰,凡千余字,内中有:“子畏(唐寅)性绝颖利,度越千士”,对唐寅的天赋聪明和过人才华做了恰当的评价。而所有这一切,都出于祝允明惜才爱才的古厚情怀、宽广胸襟。正是在他的召集下,吴中才子们才形成了一个文化氛围十分浓郁的核心圈子,大家彼此照应,惺惺相惜。不像现如今的时风,有些在一定位置上的人,见不得晚辈和同行强过自己,明里暗里踩踏你几下,甚至用行政手段压制你、排斥你,可谓丑陋猥琐至极。
   才子除了天赋异禀、绝顶聪明,其狂狷、狂傲,似乎也是典型特征之一,尤其大才子,就更是如此。而有些很有才的人,却未必适合“才子”的定义。就以明朝诸家论,董其昌有才吧?但可以称他为“宗师”;陈继儒有才吧?但可以称他为“大家”;王世贞有才吧?不妨供在“巨匠”的位置上;李梦阳、朱彝尊、钱谦益有才吧?似乎冠以别的称号更恰当。如果用“才子”称谓他们,不是不可,而是不具典型特质。即便是当年公认的“江南四大才子”唐寅、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似乎也惟有唐寅,更接近人们心目中的翩翩“才子”形象。
   既狂狷,便失之稳重,失之内敛。《明史》曰:“少年伯虎,恃才傲物,纵酒张扬,人称孺子狂童。”唐寅高中乡试头名后,难抑心中快慰之情,常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整天奔走于名流显贵之间,使不少落榜秀才十分难堪。这倒无关乎唐寅的为人,而是才子的性情外露所致。故而世间有一种人: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却往往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谈笑、一种态度就稀里糊涂把人给得罪了。正可谓“行者心之发,观行而祸福可知”。(宋·陈抟《心相篇》)。
   比如那桩科举案。在张廷玉主编的《明史》中,对此事有简要的记载:“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唐)寅,下诏狱,谪为吏。(唐)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晚年颓然自放……”。另据明人笔记《共山堂外纪》所云:“江阴举人徐经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举乡试第一日,(徐)经奉之甚厚,遂同舟会试”。大致可以理出的脉络是:唐寅在进京赶考途中,与江阴巨富徐经(徐霞客高祖)同舟结伴,成莫逆之交。徐经身边还带了6名戏子,“从六如(唐寅)日驰骋于都市中,都人瞩目者已众矣”(还是招摇过市)。这个“瞩目者已众矣”,想必又刺痛了很多心理不怎么亮堂的人的神经。况且唐寅、徐经还接连拜访了一些京城名流,包括主考官、大学士程敏政,难免又遭人窃窃私议。程敏政是明代的饱学之士,他此番出的考题中含一条典故,十分生僻,致使绝大多数考生都难以切题,只有一张卷子不仅切题而且文辞绝佳。程敏政一听就说:“这八成就是唐寅的卷子。”(唐寅中解元时的主考官梁储非常欣赏唐寅的文章,曾带回京城给程敏政看,故而程敏政记住了唐寅之才)。此事被给事中华昶知道了,立马举报程敏政受贿泄题。明孝宗着锦衣卫立即查办,并把涉案的程敏政、唐寅、徐经投入大理寺狱。徐经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曾经用一块金子贿赂程敏政的家僮,得到了考题,然后泄露给了唐伯虎。后经副主考李东阳复阅考卷后发现,程敏政所称赞的卷子,其实不是唐寅和徐经的,岂不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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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唐寅嘛,就是个才子,真正的才子!”读到结尾,长嘘一声:如果你是一颗星,无论历史的天空如何变迁,终会发光的。看贯了电影小剧中的唐寅,无形中就把唐寅看做了以风流为主的才子,以至于世人眼中的唐寅,除了恃才傲物,大多时间都流连于烟花巷尾,不务正业。编者每每看到这样的剧情,心里犹如堵了一块石,说不出的难受。今天读作者的这篇散文,眼前一亮。唐寅是一颗星,终究要发光,不会被历史的尘埃淹没。跟随作者的笔触走进唐寅的一生:唐寅,有天生的才气与灵气,有书生的清高与不随流,有作家的傲骨与神韵。或许正因为此,唐寅的一生才会不尽唐寅的意。社会是个大染缸,你要一清二白的活,就得学会圆滑。显然,唐寅的天才与清傲,与此格格不入,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会历尽劫难。很欣赏作者给唐寅下的“定论”:“历史和唐寅开了个玩笑,让他似真似幻、供人娱乐;历史毕竟又开不得玩笑,亦使之还原自身、大放异彩。唐寅的“风流”,是弱势无助者的生命释放;唐寅的桀骜,并不能遮盖内心的柔软和天真;唐寅的癫狂,是诗人迷失于当世而魂飞于精神故乡;唐寅的张扬,是大才子光亮的羽毛刺痛了世间的平庸;唐寅的颓废,是折翅的鸟儿唱出的一曲命运的哀歌;唐寅的身后,是五百年风雨如晦、任由评说和无我有我的逍遥。”一篇文学性极强的作品,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215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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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2-14 08:41:48
  问好老师,拜读佳作,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
   新的一年,祝文丰笔祺!
   新年快乐!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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