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磕头拜年(散文)
在老家,只有在老家,还保留着过年给长辈拜年磕头的习俗。
大年初一的早上,同族同宗的晚辈,都会在吃完除夕夜就包好了的饺子,换上新衣服,走上街头,由年长者带队,挨家挨户去给长辈拜年。那是一幅蔚为壮观的场面。
在村子里,一个姓氏繁衍生息十几辈乃至几十辈,早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枝枝杈杈,像大树繁杂的根系,但论起辈分来,却又是条分缕析,一丝一毫不得马虎。大概是担心别有用心者弄乱了辈分,目无尊长了,于是,人们便想出个年年让大家都必须复习巩固的好办法——晚辈给长辈拜年。当然,年节,那正是个“分出大小”的时节,无论如何,长辈得摆出个尊长的姿态,高高在上——享用礼拜;晚辈需降下了卑下的身段,卑躬屈膝——磕头明志。当然了,这也绝对没有杜绝了“孙子打得爷爷叫娘”之类的,乱了伦常的卑劣行径。虽然,那“爷爷”跟“孙子”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爷爷”的年龄并不比“孙子”大,然而,“萝卜不大——点到背(辈)上了”,你得认。
把晚辈们召集起来,大大小小十几号乃至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满街筒子,一同向长辈的院落进发。往往是打头的几个已经撩开了上房的棉门帘子,叔叔大伯婶子大娘一通喊,也有叫爷爷奶奶的,落在后面的还没有走进院门,只要看见长辈来迎,就哗啦一下跪倒一大片。被唤作叔叔大伯爷爷的给几个年长的递烟,婶子大娘奶奶们端着笸箩给后面的几个年幼的塞糖果瓜子,嘴里还念叨着:“哎呀呀,这谁谁家的小子都长这么高了?念几年级了?该说媳妇了吧?……”队伍一般不做停留,一边应承着“回头来玩儿”,一边鱼贯而出。又回到街上,年幼的自觉等年长的前面走,然后再蜂拥而入另一院落,如此往复,走遍大半个村子。
磕头,就是双膝着地即可,只是跪一下,并未见匍匐于前,真正的头磕到地上,碰一脑门子灰的——这是大礼,叫五体投地,非得那长者一命归西,或者,有天大的亏欠于人,须让人家原谅时才做的。这过年磕头也就是个“意思”,于是,几个头脑灵便的,或者不太本分的,远远地躲在队伍的后面,只是嘴里嚷嚷着“磕在这里了”,双腿只是弯曲了一下,膝盖并未着地,因为一通下来,并没有看到他们崭新的裤管上粘到一丝泥土。“乡亲辈儿,瞎胡混儿”,谁会计较呢。
不过,对自己的至亲却是不敢含糊的。
哥哥新婚那年的初一,早上吃了饺子,我们照例要出去磕头去。哥哥把我叫住,然后满面春风,嘴上喊着“爹,娘”,一边指挥我一起给还在吃饺子的爹娘分别磕了一个头。娘也是满脸笑容,但眼角已经泛红,眼眶有些润湿了,说:“小子们长大了,收到小子的头了。”从那以后,每年的第一个头,我们都给了父母,也年年见母亲湿润的眼眶,一直到他们双双老去。我也再没有回家过年,只在每年清明、十一,跪拜在他们的墓前。
我家辈分大,记事起,就知道父母过年一直享受着晚辈们的跪拜。过年是父母最忙活的时候。除夕夜,祭祖祭神,包饺子,守岁,过了半夜才能睡一小会,然后就要天亮以前起来,烧火煮饺子,以便赶在起早拜年的人之前,吃完饺子,静等晚辈们来拜年。那时,父母就特别注意把屋里屋外打扫的纤尘不染,而且特别嘱咐,一星半点水滴都不能洒在地上,怕弄脏了前来磕头的人的裤子。父亲把最好的汾酒、“洋烟”拿出来,母亲也把花生糖果装满一笸箩,不管谁来,都一边说“不磕了,不磕了,来了就好”,一边就拉着人家坐下来,喝一盅,尝一颗。年前的劳累烟消云散,笑意写在脸上,春天洋溢在每一个角落。
文革期间,由于拜年磕头只讲究辈分而模糊了阶级,于是像许多民俗一样,成了封建文化糟粕,被革掉了。同姓的一位兄长当着大队支部书记,一大早就用高音喇叭大讲“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一直喊到嗓子沙哑。乡亲们呢,把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化整为零,三五一群,在喇叭声声里,重复着往年的动作,只是多了一项对高音喇叭的戏谑,说:要不是它一大早提醒,还把这茬给忘了。我也亲眼见,我的那位书记仁兄,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到我父母的屋子里不动声色地跪了下去,然后又迅疾地到叔叔家去了。
哥哥是大年初一的生日,听母亲说是那年磕完头以后生下的。大家都说哥哥命好,有那么多的人陪哥哥一起过生日。哥哥却说:你看多好呀,一大早就给人家磕头,一直磕到磕膝盖都疼了。我们虽然辈分比较高,已经没了爷爷辈的老人,但是大家族,本家本来就很多,再加上姥姥家也是本村的,也要给远房的几个舅舅拜年,还有嫁到本村的几个姑姑家,——反正我小时候跟着哥哥去拜年磕头,从村东头到西头,再到村南村北,几乎走遍了整个村子。
小时候拜年是有压岁钱的,而且仅限于十一二岁以前的小孩子,再大一点就没了这等优待。一毛两毛都有,——那可是个不小的刺激,因为年节里要放的鞭炮钱全仗这个了,要是弄好了,连糖人、灯笼、风筝的钱都能挣得来。于是,那一年,我简直是磕昏了头,跑到堂兄屋里,给堂嫂子也磕了一个,直惊得比母亲还大两岁的嫂子不知如何是好,我也弄了个大红脸,悻悻地跑出来,好长时间都羞于跟嫂子见面。
今年冬天,唯一的叔叔也离开了人世,送殡时,哥哥苦笑着说:“哎,今年没有头磕了。”言语中满含着失落的苍凉——哥哥满头银发,毕竟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看着满院子跑着的孙子、曾孙子们,我想,哥哥也应该不必一大早就给别人去磕头,也应该像当年的父母一样,每年都享受着晚辈们的跪拜了吧。
磕头拜年也叫见节,也叫走节,那是讲究一点的人们用的字眼,大概是觉得磕头太过直白了一点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