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取下白天的“面具”，打开自己的内心，“压抑”和“纠结”这两个刽子手血淋淋地轮番折磨和撕裂的，都是那些孤独的灵魂。
　　  
　　 一
　　 王秋霞是单位的总账会计，她大概三十多岁，长相俊俏，很有气质的一个湖北女人。女儿五岁，名叫丹丹，体弱多病，经常要打吊针。丈夫李富贵是部队转业干部，任市军转办主任。
　　 这天王秋霞晚上要加班做财务报表，她从机关幼儿园提前接丹丹回单位的时候，单位已经下班了。她发现女儿的小脸红彤彤的，一摸额头，烫手了。她赶紧给厂医院的王医生打电话：“王医生，你还在？你先别走等我几分钟，丹丹病了。好！我马上来。”
　　 搁下电话，王秋霞背着女儿就去厂医院。她走进涂着半截天蓝色墙裙的医务办公室，厂医院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白净文气的王医生正在等她，王医生给丹丹量了体温，听了肺心音，说：“孩子发烧了。我给开些口服药，再打点点滴吧。”
　　 王秋霞说：“那就打吧，麻烦王医生帮我把吊瓶提到办公室去，孩子迷糊着，我得背着她，我今晚要加班。”
　　 王医生说：“我把药配好，到你办公室再扎吧。”
　　 往财务室走的时候，厂区的路上已经看不见人影，下班了的职工都回家忙着做晚饭。王医生提着药瓶陪着背孩子的王秋霞从厂医院出来，走过南家属院的楼房，从楼里的窗户飘出不同的饭菜香味，街上的路灯拉长了她俩的身影，梧桐树的叶子在夜风里沙沙作响。
　　 一楼办公室就财务室亮着灯，王秋霞熟练地从柜子里取出小褥子，铺在沙发上，把丹丹移到褥子上，盖上小被子，王医生把吊瓶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才小心地拿起丹丹的小手，拍了拍，找到一个合适的针位扎好用胶布固定住。起身和王秋霞聊天：“老李又没回家？”王秋霞操着一口秦楚交界地界的普通话说：“他工作忙咧。”
　　 王医生叹息一声：“丹丹身体弱，三头两天的病，唉，你也够不容易的。”说着就收拾了胶布、软管走了。
　　 王秋霞走到女儿跟前，掖了掖被子摸了摸丹丹的额头，走到窗前看了看，秋天的夜晚黑得快，一会儿功夫天就黝黑了，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
　　 王秋霞坐下来开始聚精会神地把几个会计组报来的科目发生额进行合并汇总，算盘珠子被她拨的啪啪作响。损益表做好，资产负债表做了资产一边的时候，丹丹叫了一句：“妈妈，我饿了。”
　　 王秋霞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食品袋，递给丹丹说：“先吃几块饼干垫垫，妈妈马上就做完了。”
　　 她抬头看了看吊瓶里的液体，还剩下不多了。她接着汇总了负债和所有者权益一边的科目，资产负债表找平衡了。她长呼了一口气，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了。等了一会儿液体滴完了，她给女儿拔了针按住胳膊停了一会儿，才把丹丹用小被子包起来锁上门，把丹丹抱到后车座上并用背带把丹丹绑在自己腰上，骑着自行车往家去，桥上风大吹得她寸步难行，她只得下来推着车走。她忽然想起和李富贵相亲时，母亲就不同意。说找个当兵的，家还在距离县城较远的农村，太苦！她和李富贵聊得投机，根本就听不进母亲的话。结婚后，李富贵每次探亲，总是抢着脏活累活地干，母亲紧锁的眉头才慢慢舒展了。
　　 李富贵转业时托湖北老乡的关系，安排为北方省会城市的军转办主任，给她也办了调动，从湖北的山区县城把她调来了西北的省城，记得母亲当时很欣慰地感叹：“秋霞，这么多年你终于熬出头了，去吧。”
　　 王秋霞怎么都没有料到，跟李富贵夫妻团圆了，李富贵却经常不着家。家务活她一个人独揽，女儿她一个人照顾，夜夜独守空房。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考、怀疑、试探，最后无奈地放弃了对他的希望，她精心照顾着女儿，勤谨工作着，在人前强颜欢笑装幸福，在夜晚暗自无奈叹息。
　　 李富贵是军转办主任，负责这个城市的复转军人的安置工作，由于他是从部队下来的，在部队有熟悉的上层关系，也给熟人的孩子拖关系办办当兵的事务，所以有了“兵贩子”的外号。李富贵以工作应酬多为名，很少着家。
　　 王秋霞走到楼下抬头往楼上看了看，四楼乌漆嘛黑，她解开背带，把女儿抱下来锁了车。然后背着女儿上四楼开门，丹丹体重有四十多斤了，背起来上楼还是很累的，气喘吁吁地到四楼，放下丹丹开门，丹丹慢慢跟她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她赶紧给丹丹倒了杯水才去厨房了。厨房还是她昨天收拾了的情景，她从冰箱取出一个西红柿一把青菜一棵葱，拿了鸡蛋想了想又放下，女儿不适合吃鸡蛋。她快速地洗、切、炒菜，麻利地端出两碗西红柿龙须面。
　　 吃完面，王秋霞照顾丹丹喝了药，烧了热水照顾女儿洗了脸、洗了脚，上了床睡下。她拿起电话，想给李富贵发个传呼，但想了想，又放下了，自己去睡了，沉沉的睡下去，梦到在家当姑娘时的无忧无虑……闹钟吵醒她的时候，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她快快地翻身起床，又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她叫醒女儿：“丹丹，你今天去上学？还是请假？”
　　 丹丹回答：“妈妈，我上学。”
　　 她赶紧给女儿热包子，冲豆浆。女儿吃的时候，她自己才赶紧洗漱，女儿吃完，她给自己装上两个包子，就送女儿去幼儿园了。返回上班的路上，她划算了一下，李富贵最近两个星期都没回家了。
　　 月底报表完了，要监督盘库，她在半成品库陪着库管员点数记录忙了一天，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到还要去接女儿，她就一肚子怒火，那个死李富贵，丹丹不是他女儿吗？他凭什么夜不归宿？天天当甩手掌柜的？她拿着记录本，一脸气愤地走在去办公室走的路上，碰到同事，便满脸堆笑、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美玲，你咋还没下班咧？”对方回复：“下了，我去取个东西。”她热情的脸色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又变得有些生气起来。从车棚推车出来，孤寂地骑车去接女儿。
　　  
　　 二
　　 一晃丹丹小学四年级了。身体稍微比小时候好一些。一个春日的下午，班主任忽然电话给王秋霞，丹丹跳皮筋，腿受伤了。她急急地赶到学校对面的医院，女儿的腿包着纱布，医生说：“不要沾水，防感染”。
　　 回家的路上，丹丹小心地说：“妈妈，对不起！我跳皮筋不小心摔倒了，我会好好听医生的话。”
　　 王秋霞往后伸手搂了搂女儿，眼睛湿湿地说：“傻孩子，没得事。”
　　 晚上的时候，丹丹自己拿起电话，打了她爸的传呼，告诉她爸她受伤了，过了一个小时，李富贵气喘吁吁的上楼，看了看丹丹的伤，安慰丹丹说：“丹丹乖，都是皮外伤，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没事！别害怕！”就去卧室换了一套衣服，走到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忙碌着的王秋霞，眼光盯着墙面说：“几个朋友在等我。”王秋霞看了李富贵一眼，淡淡地说：“知道了，你去吧。”王秋霞心想，回来晃一下就走，还不如不回来。听着李富贵走出去的脚步声，王秋霞不免困惑：什么事情有这么大魅力，抛下受伤的女儿不管，都要丢了魂一样出去？有相好的了？
　　 李富贵又去和女儿聊了一会儿，开门走了。丹丹愣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王秋霞的背影说：“妈妈，我以后一定考上北大、清华，毕业留在北京，然后把你接过去，我照顾你。”王秋霞努力挤出个笑脸转过身，对女儿说：“嗯，妈妈相信你！丹丹努力！”
　　 丹丹转身去学习的瞬间，王秋霞眼泪就出来了，她赶紧用围裙擦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财务部经理陈建秦过来聊天，陈建秦是个在单位雷厉风行的领导，在家做女皇的人，知道李富贵经常不回家，她关心问：“孩子腿好了吗？”
　　 王秋霞说：“刚结痂，还不敢沾水。”
　　 陈建秦又说：“我说秋霞，你也给李富贵个下马威，好不好？家是两个人的，他老是这么不着家，你不觉得有问题？”王秋霞赶紧回复：“他也管家里的事呢，就是应酬多了些。他那个工作不好咧。”陈建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王秋霞自己心里的苦，从不愿在任何人跟前表露。熟悉她的女同事都在心里默默地同情她，也都不表露出来，知道她爱面子，也力所能及的帮她一把，顺便帮她接了孩子，顺便帮她捎买了东西。
　　 王秋霞年年是财务部的先进个人，财务部人人佩服她。丹丹体弱，学习却年年第一名，王秋霞本人还是单位的先进个人，经常加班加点。家里家外，王秋霞都以超过同龄女人的精力和体力付出着，不知不觉中，王秋霞看起来比同龄的女人老了几岁。
　　 几年过去了，王医生准备退休回上海呀，临走前最后一次一个人值班，电话把王秋霞叫了过去，温婉如水地看着王秋霞，像个娘家大姐姐一样关心地对她说：“秋霞呀，我要退休回上海了，我还是不放心你呀，你说你那么不容易，还要强颜欢笑在人前硬撑，人是需要发泄的，不良情绪长期积累，是会得病的。”王秋霞愣了一下，内心一直强撑着的她，被老大姐说中心思的一瞬间，内心的堡垒坍塌了，她忽然嚎啕大哭，王医生默默地递给她纸巾，王秋霞边哭边说：“他李富贵不就是自认为是他把我调到这个单位的，我得对他感恩戴德！好像我原来没有工作一样！他沉迷在唱歌跳舞、夜夜笙箫里，没人管他、没人说他，我一个人辛苦这么多年！有多少次夜里，我都下定决心起诉他离婚。但天亮了又忙忘了，我忙的想不起来找他离婚。”王医生体谅地说：“男人就和孩子一样，你越纵容他，他越过分。”王秋霞回复：“我现在根本顾不上琢磨他了，丹丹进了高新一中的快班，明年就高考了。”
　　 “丹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王医生退休后回了上海。王秋霞又恢复了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的生活，别人看见的是一个风风火火，精明能干的财务人员。只有夜深人静，王秋霞把厨房收拾毕了，丹丹也熄灯睡了，她腰酸腿疼地躺在床上，想起眼前的这个家，“唉”地一声叹息，只有她自己明白，内心的无奈，有多少次，她种种猜测，种种委屈和不甘，她痛下决心，要和李富贵分道扬镳已经拉到计划日程上了。白天忙得又丢到脑后去了。
　　  
　　 三
　　 丹丹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北京大学的本硕连读，七年。王秋霞像口里含了糖一样甜蜜，高兴地给丹丹准备物品和行李，李富贵高兴地回来陪了丹丹几天，夫妻两个人兴高采烈地送丹丹去北京上学。每周末，丹丹准时给王秋霞打电话，从不问她爸。女儿考上了北大的本硕连读，给李富贵脸上也增光不少。朋友们都祝贺他，他感觉倍儿有面子。一个月，两个月，李富贵都接不到一个丹丹的电话，朋友们不免好奇地问他：“你女儿好像和你很疏远，从不给你打电话。”他胡吱唔说：“打电话呀，你们不在的时候打来的。”李富贵就回家问王秋霞：“丹丹为什么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你也不说说她！”
　　 王秋霞看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径直自己忙去了。李富贵顿感很无趣，又追到王秋霞的身边，觍着脸说：“那你把丹丹的宿舍电话给我！”王秋霞说了一个号码，他打过去通了，他说找李丹丹。过了一会儿，那边问：“她不在，你哪位？”
　　 他理直气壮地回复：“我是他爹！”拿到电话号码的李富贵嘚嘚瑟瑟地走了。
　　 后来，很多次打电话，他都找不到丹丹。最终他反应过来：女儿讨厌他！这怎么能行呢？这么优秀的女儿，讨厌他？这问题就大了！他的人生不是全盘失败了吗？他却开始分外想念女儿了。
　　 他开始反思，在女儿的成长阶段，他这个父亲缺失的太多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怎么就忘了呢？那些利用他的职权办了事的男人，个个都是家里的功臣，妻贤子孝，他这些年忘乎所以的没有家，没有老婆和女儿，他忽然焦急起来。他赶紧在当天夜晚回到家，软语温言地求着王秋霞给女儿打电话，王秋霞把电话拨通了，女儿兴奋地和妈妈聊着天，他急迫地从老婆手里抢过电话：“丹丹一听他的声音，马上就沉默了。最后女儿问了一句：“爸，你晚上还走吗？”他一时语塞，马上回复：“爸爸不走了！”
　　 每次李富贵想和丹丹说话了，就会回家，缠着王秋霞给丹丹打电话，他好蹭着和女儿说几句话。有时和丹丹说完话，又去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去了。李富贵也下过决心以后不参加这些不必的应酬，下班就回家，可惜一到有人请客，他就兴奋莫名，他就忘了该回家了，他习惯了一个人在外潇洒快活，他像一个习惯了逃课的问题孩子，忽然要像正常孩子那样作息，他根本就不适应。他就继续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度过他的夜生活，夜夜酒足饭饱，剔着牙去这个宾馆睡，那个宾馆睡。太晚了，怕老婆唠叨他，也去办公室睡。
　　 暑假到了，丹丹回家，见了几个一年没见的高中同学，喜欢游泳的丹丹这个暑假可是过足了游泳的瘾，妈妈不再规定她游泳的时间，她可以天天去金泰丝路花城会所游泳，然后去吃点东西，回家读书。某天，她路过父亲的办公楼下，兴之所至的丹丹乘电梯上到六楼父亲办公室，父亲却不在，开会去了，丹丹失望地地回了家。
　　 三年后，也就是丹丹的本科毕业的前一年，又顺利考上了北大的硕博连读。王秋霞更高兴了，她现在根本不在乎李富贵回不回家，李富贵像收管不住自己一样继续忙工作，也忙花天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