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根老汉的故事，是我听说过的第一个关于“风水”的故事。
　　 农历五月，太阳起得一天比一天早。福根老汉也跟太阳一样，越老越没多少觉，天色刚刚闪明，披衣下炕，又顺手抄起那杆子旱烟袋，“吧嗒”一声点着，咳嗽着，推门出了院。
　　 前几日就已约好了的，这天前晌，和后寨的花半仙一起下地踩坟地。福根老汉家的祖坟在南山脚下，占着整一道斜坡，只是年代久了，老祖宗已经住满，偌大的祖坟里，再也找不出一块能容纳福根老汉的地儿，没奈何，他还得再踩一块坟地，也好让百年后的自己有个栖身之所。
　　 踩坟地这活儿，可马虎不得。祖坟好，人丁兴旺，家道吉祥；坟地风水不好，家里缺丁少男，或者出个败家子，纵是家财万贯，也用不了几年就得折腾干净。村子里的戴凌山，早些年间，祖上也是地面上出了名的大户。他爷爷手里，请阴阳给自家踩坟，因招待不周，惹恼了阴阳先生。那先生也不声张，在南山半腰给戴凌山的爷爷选了一块坟，名字还怪好听，叫“金线吊葫芦”。可那先生却是暗暗使了坏，偏偏把戴家的坟地选到葫芦脖子上。葫芦结籽儿，全在大肚肚里，脖子上哪能有籽儿？果不其然，到戴凌山这一辈，老婆的肚子死活鼓不起来，也未生下一男半女，偌大的一份家业没人继承，到土改的时候，统统充公成了集体财产。
　　 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的时候，花半仙斜披着对襟子夹袄，脚步儿匆匆赶到了福根老汉家。这花半仙五十来岁，祖上就是吃风水饭的，在这一片地面上，无论谁家踩坟，或者家里老人殁了出殡，都离不开请他过来给掐算掐算，搭把手招呼招呼。
　　 都是老熟人，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话，福根老汉从里屋拿出一条“大前门”烟，笑嘻嘻往花半仙手里一塞，一前一后，紧跟在花半仙屁股后头，出街门，过巷子，一路向南。
　　 村子，建在河槽北边山崖的半腰子上，下到一面斜斜的大坡，就是象峪河不知用多少年冲刷出的一道宽沟。这道沟中间，弯弯曲曲的象峪河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只剩窄窄的一道，扭捏着亮汪汪的身子，缓缓向西逡巡而去。顺着河槽两边，从北往南，平坦坦两三里地宽，一片连着一片，都是村子里人家的大田。这个季儿，大田边儿上、土路两旁，杨树儿、柳树儿的叶子绿油油反射着太阳光，亮闪闪的，像在树上悬挂着无数面小镜子。成片的麦子，蹿出半人来高，已经开始抽穗，细细的腰身挨挨挤挤，随风一波一波招摇，像是翻滚的水浪。一眼望过去，对面的南山并不高峻，绵绵延延，错错落落，身子上，还浅浅披挂着一件灌木做成的绿衣裳。只不过这件衣裳多少有点破，缀着不搭调的补丁，墨绿色、浅绿色、土黄色，啥色儿都有。那南山的沟沟岔岔里，七零八落，堆着一座座坟茔，里面住着福根老汉的祖宗，也住着一村人好几辈的祖先们。
　　 五月的天气已经显得有些燥热，花半仙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双手交叠，背在后头，边下坡边跟福根老汉唠话，无非念叨一些“地势宜广阔，佳木宜苍翠，水色宜清秀，风景宜潇洒，四野无喧斗之声，八方有瑞霭之气……”之类的行话。对于这些，福根老汉多少知道点，家里一本发黄的书册子上，也写着类似“紫气如盖，苍烟若浮，云蒸蔼蔼，四时弥留，草木繁茂，流泉甘冽，土香而腻，石润而明”的字儿，笨心思，若能选到这么一块福地，后辈儿孙也就有好福气了。
　　 行至半坡，福根老汉突然从后头扯住花半仙的一只夹袄袖子，也急急拽住了花半仙的脚步。
　　 “花先生，等一等，要不咱今儿先甭去踩坟了。”
　　 “为啥？你这老汉怎么咋咋呼呼的？”
　　 福根老汉皱皱眉，抬起胳膊往坡下一指。
　　 紧挨着河槽，是福根老汉家的自留地。地里，两株杏子树枝繁叶茂，这当口，青杏正酸。
　　 “花先生，你瞅瞅我家地里的那两株杏子树上。”
　　 花半仙顺着福根老汉指的方向望望，哈哈笑出了声。
　　 “你说你这老汉，怕甚了？树上不就几个娃子在偷吃青杏嘛，又有啥碍事的？”
　　 “有甚碍事的？你说，要是娃儿们远远看见我下了坡，能不着急害怕？万一哪个娃儿受惊吓从树杈上掉下来，摔断个胳膊腿的，那不是损根子造了孽？”
　　 花半仙眯着眼细细瞅瞅福根老汉，再望望远处杏子树上的娃儿们，一巴掌拍到了福根老汉肩膀上。
　　 “行了，啥也甭说了。就凭这，咱这坟地还真不必踩了。有你老汉这份心，百年后，不管打哪儿埋了都是风水宝地！”
　　 对于花半仙来说，像福根老汉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遭见，逢人便说福根老汉的好。甚是风水？福根老汉就是风水。你们等着瞧吧，那福根老汉两腿一蹬，埋哪儿，哪儿的风水都好……
　　 究其实，福根老汉是我一个本家爷爷，关于他的故事，是爹娘讲给我的。也许是福根老汉真的有福报，也许纯属巧合。后来，某一年夏天，福根老汉去远嫁的闺女家窜门，突然遭遇山洪爆发，搂头盖脑不知被冲到哪儿，又埋到了哪里，反正，自当他死后，后辈儿孙却是日益发达，当官的升官，做生意的发财，没过几年，已是地面上的望族大户。
　　 别管这是不是迷信，“风水”这个说法，一茬接一茬，村子里的人没几个不信的。当爹当娘的请媒婆给儿女撮合婚事要对“八字”，小伙子娶新媳妇、大姑娘出阁得选个良辰吉日，起房盖屋看风水，新屋上梁瞅时辰，生个娃娃起名字……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能不沾风水的边儿？庄户人家管不得什么往世，也不像佛家那般讲究再世轮回，在他们眼里，最重要的还是今生当下。遇到一些大事小情，无论谁家，定要请个先生过来给瞅瞅，给算算，无非买个心安，要不，这心里头总是膈应得慌，像是没个底儿，连睡觉也不踏实。
　　 二
　　 对庄户人来说，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生”、“死”两个字。老人踩坟，是为死后着想；除了这个，人们最关心的，当然是生娃子。
　　 村子东头，有一座送子奶奶庙。这座庙的年份可是不短，最少也有几百年了。庙里，端坐着泥塑的送子奶奶，庄严肃穆；一左一右，还有两个童男女儿支应着。据老一辈人讲，这些神祗，数百年间一直护佑着整个村庄，无论谁家想生男娃或女娃，每年等到正月十五闹元宵那会儿，托个有德行的老太太，从奶奶庙诚心求一盏灯回去，一定有求必应，顺心遂意。
　　 从奶奶庙求灯，是有讲究的：端上粉红皱纹纸糊的灯盏，是求奶奶送一个女娃儿；若是端绿色皱纹纸糊的灯，一定是想要生个男娃。求灯，也有门道，本村人都晓得，专盯那些还愿的人家。还愿的，肯定往年遂了心愿，接上还愿的灯，等于是接上了灵气，更显灵迹。等那还愿的人家前脚一走，赶忙在香案上供上三牲贡品，焚香叩头祷告，一声也不敢吭，端上灯盏赶紧往家跑。到家时，若是灯盏里燃着的红蜡烛还没有灭，说明神祗奶奶发善心，一定能保佑这家生男育女；若是等不到回家蜡烛就灭了，那说明心不诚，神不明，至于当年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那就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据爹娘说，我们这帮子从小长大的玩伴们，二明、三呼，还有四丫头，都是爷奶辈儿求送子奶奶生下的。
　　 刚刚闹计划生育那会儿，好多人家怕罚款，就偷着生二胎、生三胎，总想一辈子有儿有女，称心如意。第一胎生小子的，第二胎想要个闺女；反过来，如果第一胎弄个丫头片子，就想再生个“带把儿的”，也好将来顶门立户延续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村里人都讲究这个，丫头片子，是给别人家生的，小子才是自家的娃！
　　 为着这个，奶奶庙的香火越来越旺，不止本村新婚的小媳妇，四乡八邻的人们打听到这儿的送子奶奶灵验，也纷纷从周遭赶赴过来，虔诚地从奶奶庙求一盏灯回去。
　　 我们这帮娃儿，平素最爱凑热闹，村子里有这么好玩的物事，哪里肯轻易错过？正月十五天一擦黑，在家胡乱吃几个汤圆，一抹嘴，风一般地往外跑，叫上这个，勾引上那个，相跟着去奶奶庙瞧热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奶奶庙里，上年纪的女人越来越多。小小的一座庙宇，庙门坐北朝南，安着两扇红漆门板，上面一副大红对联：“天赐麒麟亲抱送，身随灵鹫快飞来。”门顶两端，还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照得山门外亮堂堂如同白昼。高高耸立的殿堂里，居中端坐的送子奶奶，凤冠霞帔，神色庄重，眉眼慈悲；怀里，一坐一站，还有一对小娃儿。女娃儿侧身而立，身穿粉红色肚兜，头上梳着小辫辫；男娃儿光着身子，俏皮的小鸡鸡一直向上撅撅着。送子奶奶神像下面，一张长长的香案，摆满红红绿绿的灯盏，供求灯的人们根据自家的心愿挑一盏回去。
　　 庙堂里有点挤，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能见缝插针，钻到人堆里往里瞅。那些老太太们后脑勺绾着发髻，一改往日老态龙钟的模样，神情端肃，摆贡品，点香烛，恭恭敬敬跪下，三个响头过后，立直上半个身子，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不知道在默念什么。待祈祷完毕，再叩首，起身，而后从香案上选一盏称心如意的灯，双手捧着，一路往回奔。中间，陆续也有那些还愿的，由男丁陪着，在山门外“叮咚”响过几声“二踢脚”，由女宾将还愿的灯盏捧送到香案上，双膝着地，跪于蒲团，再三叩首，千恩万谢……这样的活动，持续时间很长，等不及人们散伙，我们几个便已打起瞌睡，迷迷糊糊跟在人们屁股后头回了家。
　　 这世间的事情奇怪得很，有人信，有人就偏偏不信。村子里二孬家刚刚娶过新媳妇，是城里人。早年，二孬家的小子考上学校，又在城里分配工作吃了“皇粮”，自然，就娶了个城里的姑娘。腊月三十的时候，二孬家小子领着新媳妇回老家过年，一住就住到了正月十五。眼见儿媳的小肚子微微隆起，二孬家老婆就和儿媳妇商量，一起去奶奶庙求一盏绿灯。新媳妇一听婆婆说这个事，反倒“噗嗤”一声乐了，笑话婆婆封建脑筋讲迷信，死活不肯陪着婆婆去。二孬家老婆没办法，只好自己悄悄准备了一套香烛贡品，专等十五晚上去奶奶庙求灯。
　　 一路上还挺顺利，二孬家老婆瞅准一家还愿的，赶紧抢了一盏绿灯，急匆匆往家赶。本来，心里头就多少有点发虚，担心自家媳妇心不诚，难成大事，或许又是偏偏走快了些，身子带起一股子风，还没等她把灯盏端回去，里面的蜡烛忽然引着皱纹纸，即便赤着手又扑腾又拍打，终归眼巴巴瞅着一盏绿灯烧成了灰。这下可把二孬家老婆懊悔坏了，可求灯又只能求一次，没奈何，只好提溜着一个烧得没边的空架子回了家。
　　 你说这怪也不怪，赶到农历七月十五村子里赶集唱大戏的时候，二孬家儿媳妇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娃儿，只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不是婆婆想要的孙小子。这下，更把二孬家老婆气得够呛，见人就数落儿媳妇不懂事，不敬神，惹恼送子奶奶，扰了她抱孙子的心愿。
　　 那媳妇子见婆婆实在懊恼得不行，又听村里人偷偷在背地里议论她，弄得自个也是半信半疑。过了三五年，背着公家单位，又有了身孕。这回可是再也不敢大意，跟单位领导请了假，悄悄转回乡下，专等婆婆求一盏绿灯回去，也好给婆家添个大胖孙子。
　　 二孬家老婆好生欢喜，正月十五夜里，带上香烛贡品，到奶奶庙里把脑袋叩得山响，一个劲儿地替儿媳妇说情，求送子奶奶宽宏大量，饶恕不懂事的媳妇儿。末了，又瞅准一家还愿的，抢到一盏绿灯，小心翼翼捧回了家。
　　 还别说，送子奶奶慈悲为怀，不计前嫌，当年就送给了二孬家一个带把儿的孙子，乐得二孬家老婆几天几夜都合不上嘴。捱到次年，一家人好好准备了一套三牲大礼，敲锣打鼓，将还愿的灯盏供到了送子奶奶香案前。
　　 三
　　 小时候念书，曾见过一篇古文里这么讲：“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说的是为人父母的，如果疼自家孩子，就要尽心竭力地为他谋划未来。
　　 儿子刚刚升入高三那一年，就不断有好心的亲戚朋友给他妈掏耳朵，说学校里边的那座文庙特别有灵，只要在除夕之夜，诚心诚意给孔圣人烧一炷高香，第二年夏天就一定能遂心所愿，考上孩子理想的大学。又有人说，抄写《金刚经》也很灵验。夜深人静之际，沐浴焚香，端坐案前，虔诚抄写《金刚经》，佛主大发慈悲，也定能保佑孩子金榜题名。一位同事到我家里串门，更在妻子面前现身说法，说她女儿第一次参加高考的时候，因为自己没有去求神拜佛，结果女儿考得很不理想，自己心里也愧疚了大半年，觉得很对不住自家闺女。等到复读的时候，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特意选在大年三十晚上零点时分，备足贡品，在文庙里奉上一炷高香，又向孔圣人恭恭敬敬跪拜祷告一番，才算心里踏实了些。许是圣人耳朵根子软，心更软，真的为她的诚心所感动，到第二回参加高考的时候，姑娘有如神助，会做的题自然对答如流，即便不会做的，也答出不少，果真考上了一所好大学……
　　 虽说受过多年教育，也看过不少书，自诩是个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神鬼灵迹，可终究架不住妻子每日里在耳朵边唠叨，转念又想，倘若真的由于我的原因影响到儿子的未来，那我岂不是一个“罪人”，一辈子都难以心安？既如此，不妨陪他们母子也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