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君系着桃红色碎花围裙，站在崭新铮亮的灶台前忙碌着。
　　 液化气炉盘吐出的淡蓝色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菜入油锅呲啦啦的声音，合着欧式抽油烟机嗡嗡的低鸣声，在宽敞的厨房奏起了一曲和谐的交响乐。
　　 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品摆满了宽大的实木餐桌，中间一盘红烧草鱼拔得头筹，整条鱼俯卧在净白细瓷盘中，鱼身上洒满红椒圈香菜叶，鱼肉肥嫩，色泽红亮。
　　 “这菜烧得赶咱们老屋的柴火灶差点后味哦！”李汉良夹了一筷子菜扔进嘴里细细咀嚼，眉头微皱着挑剔道。他半蹲半坐在高背靠椅上，颀长的身躯微微弯曲前倾，像沙漠里行走疲惫的骆驼，懒洋洋地伸长脑袋慢慢地吞咽着。
　　 张兆君解下围裙顺手拍打了全身的衣服，啪啪的声响引得李汉良盯着她看。
　　 “有啥好看的？”
　　 “别拍了，连个煤灰渣渣都没有啊！”
　　 张兆君顺手抹一把脸颊，举在眼前仔细看着，眼角放射状的细纹，如同金丝菊细长的花瓣舒展。
　　 李汉良双眼微眯，看着张翠君在柴火灶台前干活的模样。
　　 坐在马扎上的张兆君右手力度均衡地拉着风箱，左手麻利地捻起一把柴草塞进炉膛，来回扭动的腰肢丰满灵活。红红的火焰偶尔窜出来，她机灵地一偏头，双手的动作依然整齐协调。
　　 大铁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冒汽泡，风箱停止了工作，没来及归位的抽把还在微微颤动着。张兆君苗条的身影攸忽一起一立，洁白如鱼片的旗花面纷纷落进铁锅，长柄铁勺子在锅里推起水花旋旋，丢进一把绿生生的菠菜，甩出两颗肥颤颤的鸡蛋，点三滴溜溜转的香油，簸一撮白生生的咸盐，出锅！
　　 一气呵成的动作优美流畅，看得李汉良眼里火花四射，心里小鼓直敲，身体不由自主地膨胀躁动了。
　　 张兆君被李汉良炽热的眼光撩得耳热心跳，扯掉围裙，猫腰钻进耳房。仔细洗把脸，洗掉草灰烟气，露出细嫩的肌肤，淡淡抹上一层雪花膏，用木梳蘸上水理了理翻翘的卷发。
　　 迎着李汉良火辣辣的目光，张兆君轻轻拉上了窗帘……
　　 窗外，澄净碧蓝的天空偶尔游过一两朵浮云。两棵并排生长的石榴树开着红艳艳的花朵，娇嫩的喇叭形花蕊里有毛茸茸的蜜蜂振动着翅膀吮吸着花蜜。
　　 躺在李汉良怀里的张兆君的脸蛋比石榴花还娇艳红润。她贴着李汉良并不宽阔的胸膛，觉出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强大力量，踏实安稳的依赖感，从脸颊瞬间传递到了全身。
　　 此时，张兆君从李汉良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热情，但那点焰火转瞬即逝。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汉良身边，双手摩挲着他骨节凸出粗糙宽大的手掌，轻声说道：“年轻人都喜欢木头床呀！干净整洁，没有炕烟子味！”李汉良伸手拍了拍张兆君的手背，说：“就是，楼房谁家盘炕呢！这床好看洋气，你也不用耙草烧炕啦！”
　　 李汉良起身收拾摩托车去给市场送疏菜，出门回头叮嘱张兆君：“娃娃们要回来，红薯土豆早些烤！”“还用你说，沙地土豆黄心红薯都备好了！”
　　 突突突的摩托车发动机声音消失在巷子口，远处谁家的看家狗不甘寂寞地旺旺叫着，近处便有狗叫声默契附和，一时间狗叫声此起彼伏。
　　 张兆君收拾锅碗扔进不锈钢水池，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着碗。水池子是姑娘挑的，说不能像以前一个盆子用到底，又洗菜又洗碗，忙乱处还盛熟食。必须安装双盆的，洗菜洗碗分开，卫生干净。张兆君开始不习惯，延续以前的用法，被姑娘纠正好几次，“分开使用，严禁混用。”张兆君像小学生接受批评，使劲点头答应。
　　 想到孩子们入住楼房兴奋得小脸放光芒，满屋子窜出窜进地欢叫，张兆君嘴角不自主地向上弯翘，呵呵笑出了声。
　　 儿子一个跟头翻在席梦思大床上，身体摆成大字，刚开始变声的嗓音粗重干瘪，回荡在敞亮宽阔的屋顶，“别了，老屋！别了，大炕！”姑娘摸摸新床的床头，轻轻坐在床边，试探地往下压压，惊喜地捂嘴窃窃笑着，脸上细润的汗毛挂着薄薄的光彩。
　　 他俩一起扑到张兆君跟前，“咱家的床和张宇家的一模一样呢！”“我要铺枕头被套床单一整套的玫瑰乐园，还要放一只沙皮狗！”“我才不要什么玫瑰乐园，我要新电脑！”
　　 李汉良笑眯眯地躺在走廊的摇椅上，佯装睡觉。
　　 明晃晃的阳光铺满宽大的走廊，沐浴在阳光里的李汉良不睁眼也猜得到娃娃们拽着张兆君腻腻歪歪的情形。他大手一挥，啸叫一声：“今咱就进城挑去！”
　　 “嗷！嗷！嗷！”响彻房顶的欢呼声冲出了玻璃窗户，在小院上空盘旋不散。
　　 脑子里的回忆时断时续，信马由鞭地放纵思想时，张兆君才发现自己也是深深眷恋老屋的。
　　 孩子们回家得让洗澡讲卫生，张兆君思忖，不如自己先洗，预热预热浴室。
　　 想起李汉良走时失意的眼神，她有些难过，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知道他做梦都想土炕，忘不掉土炕的厚重稳固，躺上去舒展筋骨，劳作的疲乏和生活的重压统统会化解了。木床的奢华精致，在他们同床共枕时显得有些轻浮浅薄，李汉良憨实敦厚的秉性与它格格不入，他因此提不起精神，对夫妻间的那点事再无兴趣。
　　 太阳能的热水哗哗喷泄而出，细密温热的水珠子顺着身体流下，浑身每个细胞畅快地舒张，脑神经懒散地放松。下水道口很快聚集起雪白的泡沫，打着旋涡挤进通道。
　　 张兆君仔细清洗身体的每个部位，抹了好几遍香水皂液，修长的手指插进头发慢慢梳理披在颈间的卷发。
　　 以前老屋没有洗浴装置，洗澡用塑料大盆子，烧一壶热水，兑上冷水，浸湿毛巾，上上下下擦洗一番就完事了。
　　 张兆君任由热水噗噗打在身上，脑子里放电影一般重播着结婚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
　　 老屋是他们俩结婚后扒掉旧居一间一间修建起来的。
　　 那时候日子紧巴巴的，筹钱筹粮修好一间，家里已是捉襟见肘了，得等再收一季庄稼或是李汉良出外搞副业回来才能再修另外一间。
　　 两个孩子都满地跑着闹祸了，房子还没修完。姑娘常常说：“小时候土厨房里的潮虫爬满吃饭碗。”儿子呲牙咧嘴诉苦：“冬天，水缸里结一层厚冰，舀着喝瘮得牙疼！”
　　 国家下大力支持农村搞活经济，家里的日子红火了，按照经济条件完全能建起楼房，李汉良却迟迟不想动砖，他舍不得那个老院子！
　　 直到左邻右舍楼房建起，地基高出马路一米多，李汉良才不情不愿地思想着扒了老屋建楼房。
　　 新房交梁时，爆竹噼里啪啦响彻整条街。张兆君看见李汉良背着人们在后院子滚下粗大的眼泪。她站在远处，李汉良擦拭眼泪的动作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她想起一家四口挤在土炕上睡觉时，儿子骑在李汉良腰上，小手甩一根细木棍，啪啪拍着叫嚷着“快跑！快跑！”李汉良配合地一仰脖嘶嘶鸣叫，围着炕沿转圆圈。姑娘文静秀气，躺在被窝数房顶的椽木根数，脆亮的声音像啄木鸟笃笃琢木头。冬天，屋里的炉火睡觉时压灭了，早上起床棉袄棉裤都是热腾腾的，烤在热炕上一晚上，拎起来冒着春天般的暖和。娃娃们尖叫着套上身，小手小脸热热乎乎的，抓起炕洞里烤好的红薯大口啃着。儿子调皮，伸出黑手指在姑娘脸上抹一把，嗞溜跑远了。姑娘跺脚甩脸子要李汉良打去，不然不去学校。李汉良狡黠地冲着姑娘扬眉挤眼，从烤箱里小心端出烤得酥脆的花生，倒进牛皮纸里包好塞到姑娘手里。看着姑娘喜笑颜开甩着马尾辫蹦跳着跑远，张兆君和李汉良相视一笑，开始一天忙碌的劳作。
　　 直到听见大门口儿子姑娘叫嚷着“妈”“妈”的声音，张兆君才回过神来，粗略擦擦身上的水珠，迅速套上一身李汉良亲自挑选的紫底撒碎白花的家居服，挽起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洗浴房。
　　 饭桌上，儿子埋头猛吃，半响抬起头来，嘴里嘟嘟囔囔道：“啊呀，真是天上人间啊！学校灶上的饭菜确切说是填饱肚子的东西，不能叫食物！”
　　 正举筷夹菜的李汉良闻听此言，筷子啪地敲在儿子的手背上，嗔怪道：“别胡说八道！什么只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你表弟连灶都上不起！”
　　 儿子“哦吆”一声，疼得倒吸口气，使劲搓着手背，脸上挂着委屈，嘴里嘶嘶叫着。
　　 张兆君佯装怒道：“你和孩子较什么真？”
　　 李汉良自知失口，忙道：“咱姐他们今年修好楼房日子就松活了！听说精准扶贫了五万，家里再凑凑，宽宽裕裕盖一院楼房！”
　　 张兆君心里一热，想起姐姐给她说李汉良一声不吭寻摸到卡号往卡上打钱的事。
　　 她感激地瞅一眼李汉良，曾经线条硬朗坚毅的面颊，如今皮肤松弛，皱纹密布，精光闪烁的双眼含着疲惫憔悴。
　　 感受到张兆君体贴的目光，李汉良转头嘿嘿笑道：“咱姐还说了，那个钱他们明年就能还上。蔬菜大棚的辣子这两年价好，村上扶持力度大，又建了两个，只愁出不了货呢！”
　　 儿子看看父亲笑了，凑过身子嘴巴贴在父亲的耳边，神秘地嘀咕了几句。父子俩挤眉弄眼的，翘起了小拇指拉钩发誓。
　　 张兆君想起姑娘打的小报告，儿子不吃早饭，省下钱借着救助贫困生的名头给表弟打在饭卡上。她猜的没错，父子俩诡异的表情正是合谋成功的表现。
　　 孩子们住校后，偌大的楼房只剩她和李汉良两人。白天劳作忙碌顾不上寂寞空虚，夜深人静时，眼前老是晃动孩子们打闹嬉戏的身影，做梦也是孩子们争先恐后扑进怀里的情景。
　　 她对李汉良念叨，没想到两人居然一样的心思。李汉良提议，从老房子搬出去的旧家具照旧搬回来，放在孩子们的卧室，想他们时摸一摸看一看，也可略解苦闷。
　　 宽敞高大的楼房搬进去旧物什，有些不伦不类的，儿子姑娘强烈抗议父母怪异的行为。李汉良碎碎念念给他们讲以前的日子，老屋的土炕养育他们健康长大，老屋的桌椅板凳包容他们攀高爬低，老屋的一对燕子追随他们不离不弃。
　　 那些回忆，在孩子们心中自然没有消失殆尽，他们渐渐喜欢上了旧家具上童年的味道。和父母一样，每次回家，总拿抹布细心擦拭一番。时间长了，摆在楼房里的旧家具就像龙钟老态的长者，立在房间中央，肃穆庄严，稳妥安详。
　　 饭桌上李汉良的笑声像是某种暗示，张兆君不想忽视这种暗示，她要用女人的温柔体贴确定暗示的疑虑，找回老屋的那温馨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