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义是村里最灵透的小伙，近一米八的个头，白白净净，大眼睛双眼皮，心灵嘴巧，人见人爱。凤义是家中长子，下边两个弟弟，按说凤义该挑起家中的大梁，帮着父母侍弄好家里的十多亩地，照顾好两个弟弟。但凤义长得太讨人喜欢了，母亲舍不得让他下地干重活，地里忙不过来了，就让两个小儿子下地帮忙，不叫凤义去。
　　 村里有个唱“渔鼓”的老艺人，年近七十，在附近一带有些名气。老艺人不种地，就在十里八乡窜乡唱“渔鼓”书。到一个村里，找一个空场院，敲起渔鼓，打起简板，开唱。冬季农闲时，看村民的反映，上午唱罢，村民听得带劲，便挽留下午接着唱，下午还没听够，晚上接着唱。上午唱下来，村民热情不高，下午就换个村子。唱完，就拿个布口袋，挨家挨户收粮食，一般是要小麦，给多给少随意，舀上一碗，行，够意思；舀上半碗，也行，绝不嫌少。有的家里实在小麦不多，看着金贵，给舀上一碗玉米、半碗黄豆，都行，老艺人就另拿出个小口袋盛着，别掺一块，再拣出来麻烦。农忙季节，这种演出一般在晚上，白天都忙地里的活，没人有闲功夫听戏。等村民在地里一直忙到天黑了，看不见干活了，才回家来，听说老艺人来唱“渔鼓”，就胡乱啃几口剩馒头，就半块咸菜疙瘩，喝几口凉开水，就直奔村子中间的空场院来了。老艺人有一盏汽灯，倒上油，打好气，点着了，把灯罩罩好，汽灯便发出比村民家里的煤油灯亮得多的白光，照亮了原本黑魆魆的空场院。晚上唱完，天就不早了，老艺人不再赶夜路回去，就在村里找间空屋，一个人住下。
　　 凤义不下地干活，就跟着老艺人学唱“渔鼓”。阴天下雨不能窜乡唱，老艺人就在自己家里，教凤义。老艺人老伴早逝，无儿无女，收了凤义做徒弟，就和半个儿一样，让凤义在家里吃住，传艺也很尽心。窜乡唱戏时，凤义也跟着去，一是学戏，再者帮老艺人照看汽灯，收收粮食。凤义一跟着，老艺人的听众一下子多了不少，原本不怎么听戏的大姑娘、小媳妇，突然间迷上听戏了。老艺人一到村里，最先知道消息的就是这帮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吃饭也加快了速度，更是没心思刷锅洗碗，把碗筷往锅里一撂，舀两瓢水泡上，整理整理衣服，梳梳头发，就急匆匆出了门。空场院这里热闹起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女人，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能不热闹！但这热闹让那些真好听戏的老汉很不满意，看看吧，都开唱了，有的女人还在叽喳，让老汉没听清今天是唱关公还是唱秦琼，有的老汉只得起来维持现场秩序：别嚷嚷了，都听不清唱得啥咧！女人们老早慌慌着跑出来，感情心思并不在戏上，她们一边拉着家长里短，一边用眼瞟着凤义，眼神慢慢就热烈起来。唱完，凤义挨家去收粮食，女人们也大方起来，比原来给得多了，还有的小媳妇给凤义倒碗糖茶，看着凤义一口气喝下去，比自己喝了还开心。姑娘们倒是不去倒糖茶，只是瞅空多看凤义几眼，有的自己就羞红了脸，忘了自己舀了多少麦子给凤义。
　　 凤义跟这些女人们打交道，开始还不好意思，时间长了，就越来越自如了。收粮食时带回来几个枣、两个甜瓜，有时衣服口袋里就多了个绣花手绢。收粮食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有时让老艺人等得急躁，问他怎么这么慢，凤义说在一个大嫂那里喝了碗糖茶，或说在一个大姐那里说说话。老艺人有时就放下手头上的活，和凤义坐下，以少有的严肃语气说，咱们这一行，虽说不是有脸面的营生，但你师爷给我留的话：戏大于天，仁义当先。要敬戏，敬祖师，敬衣食父母。捧场听戏的都是咱的衣食父母，咱要敬字当先，万不敢懈怠。凤义连说你放心师父，我还能不听您的话吗！
　　 凤义果然聪明过人，他学戏的进度让老艺人也感到意外。老艺人亲授的戏他能学得惟妙惟肖，老艺人还没开始教的戏，他只是在老艺人演出时听过几遍，就能学得有模有样。尤其是唱词，这对一般学戏的人是个难关，大段大段的唱词，需要记得滚瓜烂熟，又没有底本，有底本也没用，很多学戏的孩子根本没上过学，不识字。凤义上过学，识得不少字，但他用不着这个，他几乎能做到过耳不忘，一出戏，听上几遍，记住了。唱腔他学得也快，婉转时如莺啭燕啼，激昂处似虎啸龙吟，很有老艺人的风范，而且天生一副好嗓子，让人听了浑身熨帖，四体通泰。老艺人就让凤义和自己同台演出，凤义得到的叫好声一点也不比师父少，尤其是一些姑娘媳妇，成了凤义的忠实戏迷，有的在自己村听了，还觉着不过瘾，跑几里地甚至十几里地，跟着到别的村听。
　　 人们都说老艺人找了个好徒弟，这么快就能帮着挣嚼裹了。老艺人的高兴还不止这个，他常对人说，自己老了，有了凤义，就能把祖师爷传下来的这点玩意儿再传下去了，自己也算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
　　 但就在这时候，出了事了。一天，天不亮就下起了雨，一直下到中午，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这种天气，不能窜乡演出，凤义应该来师父家学戏，但他没来。老艺人准备做午饭了，刚点着了柴火往灶里送，外边一个汉子嚷嚷着闯了进来：你那混账徒弟呢？叫他出来，我非一刀劈了他不可！老艺人忙起身一看，是北边村里的刘二虎，也没披雨衣，身上衣服全湿透了，往下滴着水，手里拎把菜刀。老艺人吃了一惊，问这汉子：刘二兄弟，出了什么事？这汉子说，他趁着这下雨天，出去找几个哥们推牌九，谁知手气不好，带的钱半晌就输完了，回家拿钱，家里的大门从里边插着，敲了半天不开，他就从墙头上翻进去，看到他老婆慌慌张张打开堂屋的门，身后一个小伙子往外就跑，正是跟着老艺人窜乡演出的小子。刘二虎转身进了灶房，抄起一把菜刀，追着那小子就砍，那小子倒麻利，已开了大门跑出去了。刘二虎举着菜刀追了好远，后来就看不到影子了，刘二虎就一路奔老艺人这儿来了。
　　 老艺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两只手也抖了起来。他对刘二虎说，刘二兄弟，这孽障今天真的没到我这儿来，如果他来我这儿，我一定把他揪到你那儿赔罪，任你处罚。刘二虎看这屋里也没有藏人的地方，就问这混账家在什么地方，老艺人告诉他就是村西桥头第一家。刘二虎才掂着刀，气呼呼地走了。
　　 老艺人对着门坐在板凳上，脸色凝重，他就这样坐了一下午，没心思再做饭，也不觉得饿。
　　 傍晚时，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比平时黑得早些。老艺人起身到凤义家去了。
　　
　　 过了几天，又到了部队征兵的时候，凤义的父母让凤义去报了名，被部队选上了。几天后，凤义去了首都郊区的一个部队。三个月后，新兵训练结束，凤义给父母和老艺人都写来了信，说他被部队首长选中，做了首长的勤务兵，信里还夹着照片，凤义穿上军装，甭提多精神，多漂亮了。
　　 第二年的春节，凤义要回家探亲了。凤义的父母激动得几夜没睡好，这一年多，多少次梦见儿子探亲回来，这次好梦成真了。更让老两口高兴的是，凤义信里说要带自己在部队里处的对象回来。全村的人都跟着激动，他们很少见到外来的人，都盼着看看凤义的对象长什么样。
　　 村里的这个春节过得不同寻常，回家探亲的凤义穿着军装，比在家时又英俊了许多，他带回的对象更是让村里人瞪大了眼，半天合不上嘴，世上还有这么俊的女人！高挑的身材，雪白的脸蛋，穿着洁白毛领的皮衣，嗐，比挂历上的女人还要漂亮！凤义这是哪辈子修的福气呦！
　　 凤义带着他对象去看望师父。两个鲜亮的人站在老艺人黑乎乎的小屋里，真是给老艺人增光添彩。老艺人没有像村里人那么激动，问了问凤义在部队的情况。在凤义临走时，老艺人又像当初那样严肃地对凤义说，孩子，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本本分分，好好做人啊！
　　 凤义带着他对象离开了村子，返回部队去了，村里人议论的热情却有增无减，以至于有好几个年轻人想着要去当兵了。
　　 就在村里人赞叹羡慕不已的时候，凤义的父母突然接到部队发来的电报，让凤义父母接电报后立即到部队去一趟。凤义父母一下慌了，孩子探亲返回部队还不久，有什么事要让他们去一趟呢？他们赶紧找老艺人商量，老艺人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说带上路费，赶紧去。老艺人把自己手头的一点积蓄拿出来，让凤义父母也带上。
　　 过了七八天的光景，凤义父母从部队回来了。是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送他们回来的，他们怀里抱着凤义的骨灰盒，哭得快要虚脱，连走路都困难了。村里人都围过来，大感惊异，问发生了什么事。凤义父母边哭边说，断断续续，村里人大体明白了，凤义晚上跑出去见他对象，返回部队的路上被车撞了。因为晚上偷着跑出去是违反部队纪律的，所以部队上只给了五千元抚恤金。
　　 老艺人把送凤义父母回来的那位军人请到一边，问道：大兄弟，凤义那么伶俐一个小伙子，怎么会让车给撞了呢？那军人撇了撇嘴：伶俐？只知道见了漂亮女人就下手，也不打听打听那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