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农家妇女，一生从未当过什么芝麻官。可是，老来无用时，却常常收到非嫡系亲人送来的年礼。每当过年期间，我爱摊开一本杂志，似看非看，也似等待客人，更似品尝精神快餐。
　　 突然，我听到老婆说：“你家二老表真是的，开车在村中马路上，看见我停下，取出中老年牛奶、荔枝干、葡萄干、糖方片糕等礼品。你也沾老娘的光，得到了两瓶酒和一袋桂圆干。我和他推搡好长时间，硬塞给我一百，说是带给大姨妈随便买什么东西吃。一口茶也不喝，一口饭也不吃，真让人过意不去。对了，我得现在就去，给他两个孩子包压岁钱。去年去迟了，竟让他们跑了。”
　　 以前，二老表是登门的。我敬上一支烟，泡上一杯茶，嗑着葵花籽或西瓜籽，聊上几句感兴趣的话题。一年又一年，他光来，我不“往”，这公平吗？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假如，我都回拜，那么整个过年期间，我会疲于酒桌。我本是精神上的乞丐，利用这段时间，恶补自己。我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拜，这些“拐弯亲”又能说什么？
　　 最重要的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没有得到他人的帮助。不回报，似乎还可以？
　　 二老表和我就不一样了。当初，在我家对象时，大过年的，他连一斤糖都没带。我说：“妈爷，他这样看不起你，你还给他说什么媒呀？！”
　　 母亲笑着说：“可是，他妈非常客气，又送礼又请吃饭，给足了面子。再说，我给你舅舅们和姨娘们，说了好几房媳妇。假如不给她说，你姨不说我看不起人吗？”
　　 我忧心地说：“妈爷啊，我听人说，他在外面打工很懒，一年做不到两百工。还抽好烟喝好酒，又爱打麻将，简直就是败家子！你这不是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母亲生气地说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因为是母亲做媒，这门亲事成了。二老表改行做小烫，婚后跟着妻子去深圳，后来回家办服装厂，专做外贸生意。如今，有了儿子，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票子，送点礼不应该吗？
　　 老婆送去压岁钱回来，大声道：“饭菜烧好了吗？”
　　 我头也不抬地说：“等妈爷回来，再烧不迟。饭菜都是现场的，热一热，很快的。”
　　 “你妈中午不回来啦，”老婆笑着说，“她被别人请去了。”
　　 “今天是初三，她怎能在别人家吃饭？”我抬起头，目光盯着老婆的眼睛，探寻地问道。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你忘了你妈是接生婆。”
　　 原来，在生产队干活，一天累到晚，只能挣两毛钱上下。假如妇女生产去公社卫生院，花费在当时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就像太阳从西方出一样不可能。母亲生产就是在家，自己动手剪的脐带，再用稻草灰掩上。后来，左邻右舍请她，请她的人越来越多。也只是生产前，简单地吃一次中饭，接生后，亲戚朋友送“月礼”再吃一顿，外添四个红鸡蛋。
　　 这一次，是母亲碰到最危险的一次。孩子生出后，软绵绵的，似乎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也不知母亲从那里学来，她会按压肚脐眼做人工呼吸。就在她精疲力竭，满脸满身都流汗，正准备放弃时，孩子才“哇”地哭出声来。这女孩长大后，她妈总是告诉她，她的命是我母亲给的。她十七岁跟熟人去深圳打工，供养哥哥读到大学毕业。要不是催着回家谈对象，她还不会回来呢！请母亲吃一顿饭，是她多年来的梦想。
　　 饭后，搬出椅子背对太阳看书，突然，听到母亲老远就在喊：“三子，快来帮我。”
　　 我抬头一看，母亲两手拎着一大堆礼品，两脚迈步很小，似乎很怕自己的袋子绊倒自己。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接过礼品，埋怨到：“妈爷啊，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收别人的礼物!你想吃什么，只要你说一声，你儿子从来不会说不的！你这样像讨饭叫花子，只要给，就照收不误。你让你儿子的脸，往哪儿搁？”
　　 母亲苦着脸说：“我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一个大孩子拦住我，‘奶奶，给。’我也不认识，喊也不知道喊什么，一眨眼就看不见人了。丢下吧，舍不得，我吃了一个，比你买的好吃。走不到几步，又碰上一个大孩子拦路，‘太太，给。’我瞅瞅他的脸，想知道他是谁家的，好还给人家。可是，我想不起来，你叫我怎还给人家？”
　　 也真难为母亲了，不要说她认不识，就连我自己也认不识村中的多数后生。
　　 晚饭后，我在刷碗，老婆笑着说：“你猜猜看，你妈今天收了多少钱？”
　　 我懒得猜，只得敷衍道：“我怎猜到？”
　　 “你妈把钱给了我，一共收了一千五百元！她的姨侄、内侄、内侄孙，共收了六百。有的带了孩子有的没带，除去包了三百块压岁钱，净得一千二。你家门口的表姐，一家就给了九百。大儿子大老板给三百，小儿子小老板给二百，两女儿都在城里做生意，每人二百。他们都爱赌博，看见你妈就给，年年如此，真的不容易！”
　　 我父亲是手艺人，在冬闲时，走村串巷挣点辛苦钱。缴四毛钱给生产队，得到一个工，换来出行自由，和每个工大楷值两毛上下。相对别人来说，生活要好过得多。母亲生性善良，能干，帮衬她侄女一家，是义不容辞的。那时候，生活很苦，母亲总是帮她家，熬制山芋或糯米糖丝，然后再炒米花炒花生米，再揾成米花糖果花生糖果。这多是母亲做，不要花一分钱，如果换成外乡来的人，是按照斤两给钱的。
　　 总之，母亲是乐于帮助表姐一家的。尤其是她大儿子才当包工头那几年，每到三十晚上，总有不少人等在她家，讨要工钱。是我母亲到大妈爷家去当保人，才能贷到三分利的钱。如此几次，她儿子才彻底地翻了身。如今，有了城里房子，有了自己的小轿车。赌起博来，整千整千往外抛洒，眉头都不皱一下。给母亲小钱，还不是像吃饭时，撒几粒米饭一样随意？
　　 看着老婆手里拿的红票子，我突发奇想：假如，我老而无用，我能像母亲一样，收到非嫡系亲人送来的礼物吗？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