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从三岔河处理完乡矿难的事回来，吴秀娟一连几天夜里都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同样的情景，特别是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她，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从眸子深处喷射出来的两道寒光，夹杂着仇恨的火星，直向她的灵魂刺过来，使她每每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时，都会感到心头震颤，毛骨悚然。而且那两道冷森森的目光里，不仅有仇恨，还有一种高傲的蔑视和不屑。她不知道那个看样子也只有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不过才是个中学生，怎么会对她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敌视和仇恨？以至于从那以后，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那双喷射着仇恨火星的眼睛，令她常常不寒而栗。
　　 所以，吴秀娟又常常后悔那次她不该跟弟弟去三岔河，不该跟遇难的家属当面对质。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碰上那个大男孩，也不会碰到那令她既无法躲闪也无法忘却又深藏着强烈敌意的目光，致使她的心从此再无法安宁。尽管她想努力忘掉那一幕，但却无法摆脱掉那双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的咄咄逼视。那两道凛冽的目光，简直要穿透人的心肺。
　　 可是，她毕竟有着那个小煤矿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记得当年弟弟非要承包三岔河乡所属的小煤矿时，还是她通过关系帮助办理下来的。因为乡里发展乡镇企业需要银行支持，对于银行这样的财神爷，岂敢不有求必应？再说常年亏损的乡矿，也正想找个买主，摆脱掉乡财政上的一个大包袱。又何乐而不为？
　　 弟弟也很有商业头脑和经营手段，当年即扭亏为盈。几年下来，吴秀娟所得的红利，也相当可观。所以，她才有充足的财力，送唯一的宝贝儿子去英国留学。她也不能不佩服弟弟的经商和敛财之道，弟弟还常开导她说：当年你老埋怨我不该辞职下海经商，事实证明还是我选择对了吧。
　　 却没想到，煤矿出了事故，两个挖煤的矿工，被冒顶的掌子面砸在了里面。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断了气。
　　 乡矿的小煤窑，大多都是浅煤层的斜井矿，采煤的方法很原始，矿工在掌子面用镐头刨下来的煤，用小车一车一车往井上运，而且是计件工资，按照你采煤量的多少计薪付酬。两名来自管饭寺村的农民矿工，为了多采一车煤，多挣一点钱，结果掌子面冒顶被捂在了井下。两名矿工，一名姓李，一名姓王，据说是要多攒点钱，好供孩子上学。家里都有一个在乡中学读高二的学生，明年高中毕业，就要考大学，两家的孩子都很争气，学习成绩在全校都排名前十，圈定的大学苗子。家长就更得拼命努力挣钱了。他们知道，现如今的大学，也都实行的是市场经济，所需学费，不是他们靠种庄稼就能挣出来的，所以，一进了小煤矿，就想拼着命多挣点钱，好能给孩子们挣够上大学的钱。没曾想连命也拼进去了。
　　 按照当年的有关规定，只有死亡九个人以上，才必须要向上级有关部门报告，九人以下，可以由当地有关部门处理解决。由于矿方指出，两名矿工擅自加班加点，违反了操作规程，自身应负主要责任，矿方只能付给五千元抚恤金。对于处理结果，家属方面又哭又闹，还扬言要上县里市里告状，吴秀娟这才被弟弟找去做家属的工作。因为她毕竟是市行的副行长，有一定的身份，县乡领导都知道不敢怠慢银行的财神爷，把姐姐搬来做工作，要比他本人出头好得多。
　　 吴秀娟碰上的那双可怕的眼睛，就是姓李矿工的儿子，也是李家唯一的儿子，正在念高二。因男孩母亲体弱多病，家境自然很艰难。另一家姓王的农民，家里只有一个女孩，和李家的儿子是同班同学。
　　 吴秀娟对两家的困难境况很是同情，当即就决定抚恤金增加一倍，每家赔偿一万元。事后弟弟笑着说；姐，看来你只适合做慈善事业，做买卖经商不行。姐姐就说：行了，积点德吧，你那钱挣得不少了。你少上澳门赌几回，啥都有了。
　　 然而，那家姓李的儿子，还是对她充满仇恨，一直用他那锥子一样的眼神逼视着她，眸子里像冒着火星，每瞪她一眼都使她像被火烧灼一般，眼球发痛，心里一阵惊悸。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才十六七岁的男孩，竟然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神？对她那样的仇视？自以为离开了三岔河，这种感觉就会很快消失，却不曾想，那双可怕的眼睛，不仅没有在她记忆中消失，却时时闪现在她眼前，令她无法躲避，以至于心焦意乱，不知所措，
　　 吴秀娟的丈夫是省委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被下派到县城去挂职煅炼，一年四季也回不了几次家。偏偏儿子刚在英国通过了语言考试，可以申请入大学了，却不知怎么竟然患了尿毒症，只得回国来治疗，令吴秀娟更是揪心不已。每个星期必须陪儿子去做透析，医生说要想治好儿子的病，只有一条途径，就是换肾。可是，肾源在中国国内又特别奇缺，即使找到了，也得与之匹配，各项指标都得符合。所以就更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了。
　　 吴秀娟和丈夫都愿意把自己的肾捐给儿子，可是两个人的指标又都不符合，身体壮况也不适应，只得另外寻找肾源。吴秀娟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同学、朋友帮忙，一年多过去了，却一直没有结果，吴秀娟直急得火上房，一再向各方面表示，愿意出比正常价高几倍的价格，只要能治好儿子的病，怎么样都行。哪怕是拿她的命换也在所不惜。
　　 为找肾源，吴秀娟甚至于不惜花重金在报纸上网上登广告。发贴子，广求救助。结果还是一无所得，至今也没能求到一个合适的肾源。又不敢跟儿子说实话，老是安慰儿子说：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妈妈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叫你重返英国，考个好大学，念完本科再念研究生，你能念到哪儿，妈妈就供你念到哪儿。你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希望，爸爸妈妈会想方设法全力以赴治好你的病。你一定不要有精神负担，好好休养，好好配合治疗。相信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为了让儿子保持好的心态，吴秀娟总是笑脸相陪，唯恐自己的情绪影响儿子。可是，只要她走出家门，脸上的愁云和心里的苦楚，就再也无法控制，泪水会情不自禁地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怜悯她，会不会能让她尽快找到合适的肾源，尽快治好儿子的病。
　　 然而，却常常令她纠结不堪的是，那双冒着仇恨火星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浮现在她眼前，更叫她心慌意乱，痛苦难当。她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她为什么还是摆脱不掉那双眼睛？他为什么还要死死盯住她不放？他们父亲的死，也不是她造成的？她还当即决定给他们增加了一倍抚恤金，连乡里的领导都说矿主很够意思，对他们孤儿寡母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那个孩子，那个长得挺英俊的大男孩，却还是不满意，还是对她不依不饶，一直用他那双发着电火光充满敌视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叫她寝食难安。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二
　　 李玉林和王小芳，家都住在管饭寺村。据说管饭寺村的村北头原来有一座寺庙，凡是来往的穷人，逃荒的饥民，要饭的乞丐，路过寺庙，都可以进去白吃饭，不收一分钱，管饭寺由此而得名。“破四旧”的时候，被城里串连的红卫兵小将，当做封资修砸烂了，寺里的和尚也被赶走，不知所终。只是留下了这个名字，沿用至今。
　　 李玉林和王小芳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上了中学以后，两个人每天都要走十几里山路到乡中学去念书。男孩李玉林自然而然成了女孩王小芳的保护神，一路上为他遮风挡雨驱赶野兽。天长日久，李玉林便成了女孩的依靠，俩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这并没有影响学习成绩，他们互帮互学互相鼓励，每次考试，全校排名都在前十名以内，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大学苗子。两个人也雄心勃勃地要一起考大学，一起上大学，将来参加工作也在一起，然后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再把双方老人接来享福，欢度晚年。
　　 两家的大人也都为有这样的好孩子，感到骄傲和自豪。为了将来能供孩子上大学，两家的男人商量好一起下小煤窑去挖煤，结果却一去无回……
　　 当初听说父亲要去小煤窑挖煤挣钱，李玉林就坚决反对，说他在报上看见报导说，好多煤矿，老发生事故，死了不少人。父亲就说，别听报纸上报，那都是大煤矿，咱们乡的小煤窑，都是些没多深的斜井，有了情况现往外跑都赶趟，会出啥事？只靠咱们种那点地，上哪能弄那么多钱供你们上大学。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听拉拉咕叫还不种庄稼了呢。
　　 李玉林的父亲去世没几个月，他娘也撒手西去，李玉林一下子成了孤儿，大学梦彻底破灭了。王小芳也只剩下了娘，生活瞬间跌落到极贫，也不敢再做上大学的梦了。
　　 李玉林在乡中学念书时，就听老师说过，乡上的小煤矿，是被乡领导承包给了省城一家姓吴的人家，那人的姐姐是银行一个副行长，有钱又有势，乡领导是想巴结人家，叫银行给乡企业多贷点款，就把小煤矿低价承包给了他们，那家姓吴的这几年靠小煤矿挣了很多钱，两家的儿子都去了外国留学。现在煤炭天天涨价，小煤矿就成了他们的摇钱树了。这样的好事，咱们乡里自己人连个毛也捞不着，都叫城里人捞去了。那个姓吴的人家，富得流油，那个女行长，一年的工资奖金，都老鼻子钱了，还来乡里搜刮咱们的矿产资源，占咱们的便宜。现在这社会，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越有钱越想有钱，哪管你穷人死活！
　　 听了老师的这些牢骚话，本来就恨城里人的李玉林，更是把姓吴的矿主，看成是万恶的资本家吸血鬼。父亲被砸死以后，李玉林的心里增加了更大的仇恨，产生了一种要报复要报仇的心里，恨不能用炸药，把小煤矿连同那个矿主和那个银行女行长，一起炸死。
　　 然而，仇恨只能放在心里，况且，成了孤儿的李玉林，连生计都成了问题，更别妄想报仇雪恨了。李玉林便跟王小芳商量，两个人一起去城里打工，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这时正好乡里有个包工头，要带一些人去省城的一家建筑工地干活，这个包工头又是他们班主任老师的亲戚。于是，李玉林和王小芳两个人一起，跟着包工队进了省城。李玉林被安排到工地上当小工，王小芳被包工头介绍到一家他认识的宾馆当服务员。两个人计划着等有了一定的积蓄，就报个成人夜大学习，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也算是实现大学梦的一条途径。等拿到了大专文凭，就可以换个更好的工作，就可以考虑成立个小家庭，再把小芳的母亲接来一起住，一点一点也把自己变成城里人，永远不再回农村那个穷窝窝。
　　 坐在小公园灌木丛中的草坪上，两个人紧紧相拥着，一起向往着美好的未来。李玉林说：到那时候，咱们俩回去给我爸我妈和你爸上坟，咱们就可以骄傲地跟他们说，爸妈，你们没白养活儿子女儿一场，我们实现你们的梦想，也变成了城里人，也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了。你们放心吧。我会对小芳永远好，比对我自己还好，永远都叫她过着幸福的好日子，再不会像你们那样过苦日子了。
　　 小芳两行晶莹莹的泪水珠，噗簌簌从眼角边上滚落下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三
　　 可是，他们的美丽梦想，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灾难无情地粉碎了。王小芳一个多月以来，总是觉得身上没劲，头发晕，以为是感冒了，挺挺就过去了，也没有告诉李玉林。李玉林这几天连加夜班，两人也没见面。谁知这天小芳提着一桶水下楼梯时，突然觉得头晕得厉害，两腿发软，站立不住，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昏倒在地，被姐妹们送进了医院。李玉林知道了消息，飞跑着赶到医院，在走廊里正好碰上小芳的领班大姐，大姐告诉他说：小芳被医生确诊患的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然后嘱咐他暂时不要告诉小芳。
　　 李玉林只觉得天上掉下个炸雷，脑袋瓜轰地一声巨响，像是天要塌下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觉得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小芳？她才只有十七岁半，还没过十八岁生日，老天爷就残忍地来夺她的命吗？上天也太不公平了！爹被砸死了，大学梦破灭了，难道还要把她的小命也夺走吗？
　　 不！不！不行！我不能叫小芳死！就是拿自己的命换，也得换回小芳的命！也得叫小芳活着！
　　 李玉林强支撑起身子，镇静了一小会，就直接往医生办公室走去，他要请求医生，救救小芳。无论叫他付出多大代价都行。
　　 负责小芳的女医生安慰他说：小伙子，你是小芳的男朋友吧，别难过，小芳患的白血病，是能够治愈的那种，通过骨髓移植，成活率是很高的，当然最好是亲人的骨髓，父母亲兄弟姐妹都有可能匹配上的。如果是自家亲人的骨髓，只需要手术费，会省不少钱。
　　 李玉林问医生，作移植手术费要多少钱，医生说好象得十几二十来万吧。
　　 对于李玉林和王小芳的家庭来说，这当然是个天文数字。可是，李玉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得给小芳治病。有什么比生命更可宝贵的？能保住小芳的生命，叫他舍出自己的命，他也在所不惜。如果小芳的妈妈能配得上型，为了救女儿，她是会舍出一切的。而且医生告诉李玉林，健康人的再生能力是很强的，从人体里抽出一些骨髓，不会影响人的身体，人体是会再造出来的，就跟抽人的血液，人体会再生产再补充上来一样，不会影响人身体健康的。这个道理其实在上生物课时，老师也讲过。李玉林也懂得这个道理。现在的问题是钱，是手术费需要的二十万块钱，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