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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山水】挥春(散文)


作者:梦奇 童生,698.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87发表时间:2018-02-24 21:51:07
摘要:春联承载的情怀是印刷不了的

春节,千门万户旧桃换新符。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写春联的事来。
   当年,村子里会挥毫的人并不多,也就那么三、四把笔,负责书写全村的春联。其实,各把笔所承担的任务并不平均,农家挑谁写春联各有各的考虑,似乎还蕴含着情感因素。
   叔叔认为村里第一把笔非玉珍老人莫属,却因他是旧社会的县长,被划成黑五类,身份在那儿摆着,村里是没人敢让玉珍老人写的。
   村里开批斗会挨批的倒是少不了玉珍老人。戴高帽、胸前挂狗牌游街,老人满头银发,清癯的面庞镶着一双茫然的目光,任由一伙激情高涨的青年推搡着蹒跚前行。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心酸。
   即便是春节,玉珍老人的家依然门可罗雀。老人只写自家的联。仰慕他的大名,我曾趁着放学偷偷地绕道经过他的家门,瞄了一眼门框上的对联,果然是十足的柳体,嶙峋,硬朗。
   当年,替人写春联都是无偿的,需贴上时间和墨汁。我们家算是其中之一,在城里工作的父亲每年都会提前一两天回到家中,由他领衔为乡亲们写春联,几乎写掉半个村庄。叔叔有时来了兴致也上手写一两对。大哥十五岁就辍学去学木工拿斧头,没握过毛笔,只能袖手旁观或做点后勤。二哥小学刚毕业,就在父亲的鼓励下开始持管疾书。
   众乡亲中,每年总少不了一位叫金穗的长者,家住在溪对岸,他不辞路远跨越田洋,涉过冰冷的溪水来到我家请家父写联。按家乡的习惯,一般不全称他人之名,只取最后一字,冠以“狗”或“九”。金穗被叫成“九穗”。九穗算是同宗族亲,由于隔得远的缘故,已然厘分不清辈份了。
   九穗天生磕巴,不但说话吃力连笑都磕,颤着嘴唇,一双小眼眯成一条线,让人辨不清是喜还是悲。
   九穗在县里当养路工,虽是吃国家粮的,但从事的是体力活,日晒雨淋的,脸庞黝黑须发花白,瘦小却精干。他是个急性子,每年都是第一个揣着春联到我家写联的人。就像春天开犁一样,父亲得为他化笔备墨。等待中,九穗总会断断续续地聊开,话题广泛,有时紧扣时代主题。记得当年文化大革命尚处高潮,他就大胆预测江青必倒,理由是一脸的妖相。父亲也是在城里当干部的,政治觉悟高,对此很敏感,不置可否的同时,不忘规劝他说此话自家人这里说说就算了,千万别拿到单位里去说。
   当年,以毛泽东的诗句入联居多,充满革命浪漫主义,政治上也不存在风险。父亲在选取联句方面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注重应景。
   给军属家写春联他会用:“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给烈属则会写:“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革命形势高涨的年份,父亲则多会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叔叔在一旁提议此联最好用狂草,父亲就试着写狂草,龙飞凤舞的。
   也许是巧合,就在家父以狂草写就那副对联的年份里,玉珍老人遭的罪特别多,游街批斗没闲过。那一年,连贫农出身的磕巴九穗也没幸免,据说在护路队里挨了多场批斗,还差点丢了饭碗。回到家中耷拉着小脑袋,家父问他是不是在队里发了不该发的牢骚。他一脸委曲,颤着黑嘴唇,许久答不上话来。
   过了一年,文化革命宣告结束,“四人帮”倒了台。那年春节,九穗仍是第一个揣着春联到我家写联的人。一进门就标榜自己预测得准,指定要写一对“红雨随身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的春联贴在自家的大门上。父亲笑而不语,满足了他的要求。
   家父写春联从不用镇纸,由我们小孩们负责牵引,此项工作叫“牵联”,本来由二哥负责,二哥开始转变为写手后,“牵联”的重担就落到我身上。
   对二哥写春联指导最多的其实不是父亲,是叔叔。叔叔接受的基础教育是缺失的,小学还没毕业就遇到日本乱,辍了学。解放后,他参军入伍,凭着聪明和韧劲自学考进入机械学校,专业知识学得极为扎实。他曾让我看他在学校的机械制图和一本发黄的作业本,上面写满豆芽一样的符号,告诉我那是微积分。叔叔还是一个通古达今的人,因时运不济,碰到大下放,早早就返乡务农拿锄头,满肚子的机械知识没派上用场。
   父亲写春联时常会边写边陪着乡亲们聊天,九穗的话题中每年总少不了夸家父字写得端正的内容,说为人也一样。随即总会懊悔一番,说自己少时与家父同在私塾,为一门弟子,因调皮、心野没学好,家父当年勤奋好学,结果现在城里坐办公室握笔竿,他却一辈子握长帚扫马路吃土粉。每每至此总会兴起长长的叹息,叹年幼懵懂落下一辈子的差距。叹息次数多了,二哥背地里将其总结为“磕巴之叹”。
   每逢此,父亲则都会安慰说:“都一样,一样为人民服务。”此话九穗爱听,报以那坚涩的笑。
   “牵联”是细活,需要与书写者形成高度的默契,用力轻了,拉不平纸面皱褶,无法驰笔。用力重了,书写过程容易滑笔、败笔,成了废联。每写好一个字,我必须拉着往后退一小步,直到最后一字,再斜着举起全联,让父亲上下打量一番,看看章法是否贴切,个别笔划是否需要添墨。
   我因用力适宜,张驰有度,深得父亲信任。九穗似乎深谙此理,在夸家父的同时总不忘捎上我,表扬出自磕巴之嘴,异常难得。
   写好的联须平端着送到室外晾干,先是铺在前庭,满了就铺到院子里去,整个院埕都铺满了就红得刺眼,像秋天里晒收成。
   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就让我试着写一些小幅的春联,从窗联写起。我最爱写的是“窗红知日上,梅白觉春来。”写多了,觉得这十个字格外得心应手,便反复写。有一回不小心将其写到门联上去,父亲发现后颇为生气,斥责我心手不一,还特地拿家里的联调给人家。
   二哥听从叔叔的建议自汉隶入手,在《乙瑛碑》上用足了功夫,字写得厚重。我则不然,直接跟学着父亲写颜体,又跳到行楷,入贴浅,走笔浮,一直没有写过我二哥。为此我至今还常兴“磕巴之叹”。
   二哥最喜欢写的联句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叔叔说那对子用隶书写最切意。我因年幼对诗句表达的意象一时吃不透,直到有一年,叔叔在山上的农场劳动,中秋接我们一帮小孩上山,住在千年古刹“龟山寺”的钟楼里等待秋月。那一夜,夜空格外幽深,圆月似乎很快就爬上了树梢,透过古寺的圆窗,可望见寺院外那千年古松筛下的清辉正好洒在清溪上,溪流淙淙,在鹅孵石上摩擦出欢快的水声。我问道:“叔叔!王维他老人家是不是因为见到此种景色才写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来的?”叔叔笑而不答,轻抚着我的小脑袋。
   我上初中的那年文革结束,春暖花开,玉珍老先生的历史问题终得澄清。紧接着就是包产到户,全村人都吃上了饱饭。那个春节,年事已高的玉珍老先生坚持要亲自写了一对联贴在大门上,老人支起羸弱之躯写道:“人民有饭吃,感谢邓小平!”
   红彤彤的,苍老之中透着雄浑。出正月,老人归西,村里第一把笔就这样走出岁月的荒烟。
   父亲大约是在八十岁那年搁的笔,有身体原因,更由于彼时印刷春联已然成风,洒花烫金,花样繁多,内容和字体却单一,千家一面。
   叔叔已去世多年,我一直回味着年幼时,在深山古寺面对月色他那亲切的一抚。心想,那仿佛就是新老王维迷间的神圣嬗递。
   十多年前,将我家与九穗家隔开的那道溪上架了一座石桥,九穗却因年迈鲜有往来。
   兄弟们陆续外出谋生,家中那方院埕已多年没有铺过红春联了。
   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手写春联又悄然复兴。每逢春节,都有人义务书写春联,其中不乏颇具盛名的书坛能手。他们走出书斋,走入寻常百姓家,挥洒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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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挥春》旧桃换新符是千家万户春节期间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作者为我们展现的是当年春节前夕家父挥毫手写春联的盛景,春联不是谁都能写的,更不是谁都能写的好的。能写春联,并且能写的好春联的人是深受人们敬重的。村人们挑谁写春联都有自己的考量,人们心里权衡的除了字体还有品德及名望。所以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尽管它是无偿的,还要搭上时间和墨汁。作者少时给父亲打下手给乡亲们写对联的经历,对他的为人和见识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春联是一种古老的传承,也展现所属时代的风貌,那场面严肃认真又热闹红火,与规范而呆板的印刷春联相比,手写的春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那是春节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令人回味。感谢赐稿山水,推荐共赏,祝您在山水创作愉快!【山水神韵编辑:滦河晨曦】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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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滦河晨曦        2018-02-24 21:58:15
  文章很有画面感,能够使人感受到当年家父挥洒春晖时的场面,拜读并问好!
2 楼        文友:梦奇        2018-02-25 10:40:59
  谢谢老师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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