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零年的秋天，是我一生中最灰色的季节。那年我母亲生下弟弟，十天后，身患痢疾而仙逝了。治丧期间，有两只白扑鸽飞进屋绕了两圈，落在母亲头顶上的墙台上一动不动，听村子里大人们说那是母亲的灵魂，她放心不下她的儿女，绊羁自己的巢。
　　 我一想起这话，心里就伤心极了，不由地使我想起《文心鞭影》里的“隐之二鹤，萧放二乌”的故事。说的是晋朝的吴隐之很孝顺母亲，母亲死后，因家贫，无力置办鼓乐，但哭灵之时，常有两只鹤前来鸣叫助丧。北齐的萧放居丧时，每次哭泣，总有两只白色的乌鸦在他房前悲鸣。
　　 母亲一去，我家就四分五裂了。父亲带着妹妹去了一个寡妇家，把几个月的弟弟送了人，我独守五间空房十几年。我一生中最艰难、最痛苦、最迷惘的时期就是这十几年。那时，我八九岁，面对的是饥饿、寒冷、孤独的生存环境。父亲一年来一次都不来看我，我多次去过父亲那儿，去时觉得有许多话许多苦要对他说，可我去后连半句也不想说了，回来看着母亲的遗像直掉眼泪。父亲恋着那个家，根本无心思顾及我。我经常没吃的，没柴禾烧，穿着脚指头露在外面、底子磨穿的鞋，没有换洗的衣裤。那时我的班主任严振甲老师，在一天他摸着我的肩膀说：“你看，你把肩膀补成口袋了。”我回来怀里抱着衣服，看着我补的补丁，又流了一脸的泪。有一年冬天冷得受不了，我背起了背兜，想到生产队麦场里向保管员要点麦草烧炕，不但没讨到反而招来了一场痛骂，说我是个懒怂，我好委屈。我曾想到母亲，想到了死，似乎那天死神离我很近很近，我在墙壁上用柴禾头写下了“春梦随云散，生命付水流”绝命的挽歌。母亲的妹妹我姨妈到崖城磨玉米面，听人说起我的情况，给我端来一簸箕玉米面，抱住我放声痛哭……
　　 人间自有真情在。兰州女知青孙西华大姐向我伸出了热情温暖之手，送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我读，她叫我像保尔那样坚强不屈。她写的“像雷锋那样活着”的字条勉励着我，成了我今后几十年活下去的精神支柱。知青点的馍馍，兰州老家带来的腌泡豆菜，是我至今难忘的美味。她回城已四十多年了，也应该到了退休时间了，我十分地想念她！
　　 汪挺老师在甘肃工作了二十几年，在崖城十几年的教学生涯，我能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他是我最感激最难忘怀的师长。他不是父亲胜似父亲，今生今世能受他的教诲，是我一生中的大幸事！他离开崖城屈指已经过三十年了，还经常来信鼓励我，令我感动不已！
　　 一九八三年五月，我当上了民办教师。从这年起，我的生活开始转机了，以后就逐年好起来了，因为每年都有了十九元五角钱的补贴。这年，我考到了西北师范师范学院函授部化学专业学习。同行中惟有我是民办教师，自惭形秽。我站在师院的教学楼顶遥望西固，我很想见一见孙西华大姐，但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使我惭愧，“无颜面对江南父老”啊！
　　 一九八七年师院毕业后，我被礼县教委聘为代课教师，被分在罗坝初中工作。这年农历九月，我和刘金环结为伉俪，次年七月生下儿子。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参加“五大生”招干考试，我被录用为乡村初中教师并分配到罗坝初中工作，一九九四年调回崖城，一晃又二十五年了，已经跨过了人生的五十岁大关。
　　 回想过往的生活，虽然是残淡愁云，但对我而言确是人生的磨砺啊！
　　
　　 二
　　 父亲是我唯一的血缘最亲的长者，然而他一生中充满不幸，他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间累计起来还不足十年。一九八零年那个寡妇死了，他不得又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仅在我家住了三个月，耐不住寂寞和贫寒，寻得借口又去一个寡妇家里去了，一住又是七八年。二零零四年他身患绝症，我把他接了回来。记得去时身体很好，接回时却骨瘦如柴、举步维艰，我好悲伤、好悔恨呀！二十几天夜夜我陪着他。和父亲睡在一起这二十几个夜，是父子俩话语密集的日子。我才知道，父亲在童年就失去了父母，依靠叔叔长大。父亲和我一样，都是“没娘娃”。我面对着父亲苍老的脸，感到生死离别的痛苦。父亲在我身旁咽气时，离我不过半尺远，算是叶落归根了。
　　 看着那堆丘土，满腔淤积了泪水。那天出殡时是我一生中流泪最多的一天。亲人的责难，朋友的劝慰，同龄人的关照，我都忘不掉。那泪水真咸呀，说不出的苦涩；那泪水真涩呀，说不出的煎熬；那泪水真苦呀，说不清的悲伤。我哭父亲也哭自己，也哭母亲。英年早逝的母亲，至今我找不到她的遗骨弃在何方。逢年过节、清明，我只在路旁烧点香蜡，企求母亲来相会倾诉心酸。
　　 人的一生，最疼爱自己的家，最呵护自己的儿女，人间真情最浓的是在家庭。我爱我的父亲，空闲时不由地想：如果母亲跨鹤西去后，我被饿死或病死的话，孤苦的父亲的身躯将寄归于何处？我不由地感到生死离别的悲哀。
　　 妻子说：“娃爷去世后，你的饭量减了一碗。”俗话说：父愁子妻，子愁父葬。说的是薪火相传、承前启后。感恩父亲，就是感恩生活，就是恭敬人生，敬畏正道。
　　
　　 三
　　 我的生活能说明什么呢？生活的遭遇把我的性格磨练成了不善言辞、性格孤僻，妻子常埋怨我不会做事，没有胆识，没有本事，我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细想一下，以我的父亲为镜，干好自己的事，为家人负责，才是正道，才无愧于心。
　　 在我五十多年的生活中，那些流过的岁月虽特别艰苦，现在我觉得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高尔基说：“苦难是一所大学。”别人没经历过的，我早就体验过了。现在我做事埋头苦干有一股子的韧劲，都是那时磨励铸就的。
　　 从苦难生活中过来的我，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我的创作的源泉，就是源自这种精神力量。十几年的创作，一则作为我报答故乡对我四十年的养育之恩，因为据我所知故园历史悠远，还没有人写过它的过去。弹指岁月尘埃落定，还故乡清俊面容于世人面前，是故乡诞生的我的义务；二则想说说我的生活，或许对我一样的小人物一点启示吧。每完成一段文字，就是已翻越的大山或将征服的大山；每修正一个字，就是倒掉了鞋里的一粒沙子。数年笔耕不辍，我终于完成了我计划的创作。只要人的脚步可以到达的地方，就会有青草、鲜花。寻到了青草、鲜花，就是创作的目的。如果说创作还有一点甜头的话，那这种甜头只有在吃尽苦头以后才能品尝到。我想起了著名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说：“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著名作家陈忠实发誓说，他要写出一部死后能当枕头的书，于是他拼命写成了《白鹿原》。在我的心里，陈忠实是一座高山，我敬仰他把“白鹿原”推向中国甚至世界。
　　 我幼年丧母，少年离父，饥寒交迫，营造了我文学创作的“小绿洲”。幸福总觉得很肤浅，惟有苦难使我刻骨铭心。“苦难是一所大学。”苦难，阅读，勤奋，是我的“三大宝”。因为热爱，所以持守，无怨无悔！
　　 我上学是在困难时期，那时学校里以到生产队劳动为主，没学会数理化，倒读了一些书，如《闪闪的红星》《高玉宝》《欧阳海之歌》《铜墙铁壁》《平原烈火》《苦菜花》《啼笑姻缘》《家》《红日》《水浒传》《十万个为什么》等作品，填充了我空白的少年时期，埋在这些沃土里的文学的种子，吸收了养分而澎涨了，时时有一种欲望冲击着我。
　　 从模仿开始，又粉碎了模仿而独创，是一种意义上的叛逆。孤独是我的弱点，也是我创作时最美丽的情人。创作，是另一种形式的磨砺。文字，就是一枚枚晨曦洒落的毛尖，就是夜里一颗颗饱蘸了岁月光华的夜明珠，也是一叶叶灸炙生命经络的艾草。生命与岁月嵌合，岁月给了生命一道道皱纹，每一道都谱唱出生命的韵律，交织成了人生的交响曲。
　　 十月怀胎的艰难，痛苦的分娩，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希冀，即使它的模样儿丑陋一些，自己却敝帚自珍了。
　　 我时过知命之年，两万多个日日夜夜，连睡梦里也不曾离开过的故园，既有生活的艰辛和迷惘，也有人生的喜悦和欣慰，在生命的夜昼里我接受了一次次失败和挫折的锻冶，在生活的逆流中飘荡了五十多个春秋，苦、涩、酸、辛、辣，一回回洗礼了我，一次次磨砺了我，终于跳出了精神上的束缚，使我获得了新生，增添了无穷的精神钙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