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家医院勤杂工的头头，我的工友阿姨叔叔们叫我李头。李头我手下有十来号人，他们听凭我的安排和吩咐。我的工友们大都是进城打工的村夫和村妇，为节省开支我们租住在一起，分男女宿舍。住着住着，我们发现我们很喜欢这种居住方式，彼此相互关照，又可以派排遣远离家人的孤独寂寞感。
　　 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套最便宜的民房居住。我们像大集体时代的人那样下班了便聚到一起卯足了劲聊天八卦。虽然我一再三番五次地强调不要说医院里发生的事，那是别人家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可我的这些阿姨叔叔们才不管这么多呢！他们把看到的听到的都统统带回来饶有兴趣地说。实话相告，他们说的事还真的相当有趣和别有一番滋味！再后来啊，再后来，阿姨叔叔们再发表各自的见闻时，我也司空见惯了，不再要求他们保持缄默。聊聊天说道说道，好让这些劳苦的人们轻松片刻。哈哈，我是个开明的工头。
　　
　　 一 活着多好
　　 负责急诊科卫生的王阿姨拖着碎碎的步子回来了。一进门，她脱掉蓝色的工装套装，脸涨成紫色，甚至还有些激动，她结结巴巴地说：“今天今天抢救室里来了个喝农药的，多傻啊！好年轻的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穿得漂漂亮亮，眉毛画得有型有样的，没有一根杂毛。”“王阿姨，那是人家的眉毛整形了，用了韩式永久性秀眉，现在就流行这种眉毛了。”我的一位比较赶时髦的年轻的三十来岁的阿姨毫不客气地接茬。“哦，是吗？我还真不懂，看看，我的眉毛长得快到鼻根部了。”王阿姨对着穿衣镜用手胡乱地拽拽她杂乱的眉毛说。“可怜的女人，因疼痛难受扭曲狰狞着一张原本好看的脸。”呵呵，我的阿姨们在这样专业的场所干时间长了，都会用些医学上的术语了。
　　 王阿姨坐到小方凳上，继续着她的见闻。“一下子，整个科室就忙碌起来，护士一路小跑，立即给病人打开静脉通道，立即把病人推到洗胃室，现在的洗胃室是都是先进的机械化的，立马给病人插进鼻饲管，启动机器，呼噜呼噜的清洗胃。护士来来回回地加药，说是什么阿托品，这个药要早期足量重复给药，直到病人面色潮红。对了，面色潮红，这个叫阿托品化。心电监护仪、氧气去都用上了。医生护士一个字就叫忙。我真为这个喝农药的女的心疼，送她过来的是她老公，一个颜值很高的年轻男人。急诊医生询问病人吃饭没有？年轻男人不慌不慢地说，我也不知道她可吃饭了，医生我老婆不要紧吧？男人一脸轻松状态。病人突然双眼紧紧闭住，嘴角抽搐，直到这时，年轻男人这才慌了神喊道，医生，医生，快点快点救我老婆！他的脸上显示出真真切切的慌乱和焦灼。”我的工友阿姨们在说到医生时喜欢用“我们”来加以限制，并带着明显的骄傲。“我们医生在问病史，年轻男人说她老婆生气了，怀疑他有小三。打电话让他中午回来吃饭，他说有事回不来，女人就一个一个电话和微信说不回来吃饭就要怎样怎样，女人以前也和男人闹过，男人没有当回事。哎，这个傻傻的女人一赌气就喝农药。”“她从哪里搞到农药的，现在农药国家不是管治得很严吗？”我们带着疑问异口同声地问。“不知道，反正女人是喝了农药，多么痛苦啊，干了件很傻的事！”王阿姨带着同情自语。我在心里默念着：“愿这个女人能挺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的农药是从哪里来的！”王阿姨第二天中午下班一回来，心急火燎地说，“谢天谢地，女人活过来了。”说着王阿姨双手合十，虔诚地低下头去，虽然很不规范，但是足够诚心。“病人醒了，就是很虚弱，她老公在旁边伺候着，女人娘家人没有来，听说是女人不让娘家人来，她的农药是从娘家拿的，她娘家妈妈种菜，种了好大一片地，女人在阳台上养了好多花，她的花生虫子，拿农药来打虫子。”“农药毒性那么大，用它打虫子，虫子没有死花就得先死。”我很内行地说，平时我也养些容易养活的小花小草的，自然知道花草的娇贵性。“是啊，是啊，她老公也是这么说的，还让她把农药送回娘家去，看看，还没有来得及送，就出事了吧！这个女的很依恋她老公的，一步都不让男的离开，生怕这个男的跑了似的！确实，这个男人外形是很好看的，高高的个子，起码一米八，男孩子只要有个子就很好看。”王阿姨这时竟然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说。我知道王阿姨的儿子是个小个子，所以个子是她心中的死穴，也特别在意别人家男孩的个头。“有模有样的真是好看，但这个女的长得也不丑，苗苗条条的，干嘛呢！干嘛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寻死觅活的，找罪受，要是有家庭矛盾，大不了离婚，不至于拿生命当赌注！”王阿姨此时又愤愤的说。“女人清醒了一刻也不让那个男人离开，男人说找个人来换换，女人说她谁也不要，只要这个男人陪她她的病就好了！哎哎，搞不懂，现在人都怎么了！结局是好的，这个喝农药的女人保住了性命，希望她能拿生命当回事，不要轻贱生命！”王阿姨用鸡汤文总结。
　　 此刻，我们那不大不小的出租屋里，我的工友阿姨们都默不作声，沉默但又不感觉到是沉默……
　　
　　 二 吵吵吵
　　 李阿姨是在心脑血管科干活。李阿姨是个大块头的女人，从不爱惜自己的力气，肩抗手提的事，只要一喊她，她保准痛快地给你完成。
　　 今天晚上一下班回来，李阿姨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床上带着明显的不满大声嚷嚷：“我今天一天被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吵死了，吵得人心烦，恨不得报警让警察把那个女人抓走！那个女人长得人高马大的，从外形上看就是个男人的模子。”什么样的女人，搅扰得李阿姨一整天都愤慨不已。“啧啧，我们的李阿姨还嫌弃别人家的女人码子大。”“噢，怎么回事？”显然，我的阿姨们对那个大码的女人来了兴趣，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要探个所以然。我和我的阿姨们都是离家打工的女人，一下班没有洗洗涮涮的家务事可做，我们懒散地或坐或躺着。听听各个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发布的小道消息来消遣剩余时间。
　　 李阿姨受到气氛的感染，毅然决然地用响亮的嗓门说：“我可搞清楚了那个大码女人为什么吵个不停！我们科室住了一个老太太，今年都89岁了，老太太的孩子们和老太太长得好像，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老太太一共生了10个孩子。”“10个啊！老太太够厉害的。”“在那个时代女人生孩子多是正常现象，我的妈妈就有兄弟姐妹6个，我家上辈也有5个……”阿姨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自顾自说上辈的或上辈的上辈兄弟姐妹们众多的事。
　　 “这个老太太生了10个，死了3个还剩7个，有个大女儿在外国，老太太是个拆迁户，手头上有3套房子，哎呦，还有一间门面房，老太太还有存款。”瞧瞧，我们的李阿姨把人家老太太的情况摸排得够精准的！“平时老太太身体硬朗时，请了个比她小一些的小老太太陪她，帮她做做饭和她聊聊天，老太太付给小老太太一个月3千元工资，俩个人相处很好，这次老太太生病了，他的儿女们辞退了小老太太，小老太太还舍不得走，但她伺候不了生病的老太太啊。老太太是脑梗塞，现在意识还不大清醒，还需要翻身，她的每个孩子来了都要吵一番，不管病房里其它病人受到没受到干扰，吵完一个走一个，下一个来了再吵。吵来吵去就是为了钱，要是老太太没有这么多的钱，估计她的孩子们就不会这样吵闹不停，儿女们不管老太太怎么样了，还一个劲地说妈妈偏向老三老四，问老太太你的存折到底有多少钱？房子怎么分配？生病了谁来伺候？谁伺候多久？都是事情，都是问题，一个个来了就忙着打电话吵，个个气愤愤的，人人都很委屈，人人都是老妈妈最不喜欢的那个孩子，人人都觉得老妈妈把财产给了别的兄弟姐妹，人人心存不甘，没有哪个去问问老妈妈病情可得到控制了，后续的治疗和护理怎么去做，没有关心可怜的老妈妈，老妈妈已经糊里糊涂的了，还要忍受子女们无休止无休止的吵闹！话又说回来，幸亏这个老妈妈现在是不清白的，不清白让老妈妈占了便宜，要是老妈妈是耳聪目明的，子女搞的乌烟瘴气的一团糟，老妈妈还不得气死哦！生病让老妈妈占尽了便宜……”李阿姨一口气把她想说的话倾泻干净。
　　 此刻，我们的出租屋“万籁此俱寂”，惟闻呼吸声。我和我的阿姨们若有所思……
　　
　　 三 回自己的家
　　 “唉唉……”张阿姨面色凝重，拖着重重的步子挨到她床边的小椅子上坐下，双手托着已经松弛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人老真是可怜啊，一觉睡死是最享福的，千万不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活也不是，死也不是，活着没有质量，惹人讨厌，久病床前无孝子啊！”张阿姨开始要抛砖引玉了，她负责呼吸内科的卫生。“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爷爷，有慢性支气管炎，一切全凭人照顾伺候。病情好转点，家里人便接回家请个保姆照顾。当老爷爷又犯病时，家里人便又把老人送到医院，老人有医保，儿女们也不愿意光明正大地不把父亲送到医院就医，害怕落个不肖子孙的骂名，老爷爷的大小便经常糊得一身一身的，保姆带着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老爷爷的儿女要是碰到也会捂着口鼻，他们会重手重脚的帮可怜的病人擦洗一下子，一脸的厌恶和不耐烦，老爷爷任由别人怎么来着。偶尔的，病人会发出低低的叹气声，感觉非常的无奈和沉闷。老爷爷有个小媳妇对老人不错，在几个子女当中要数这个小媳妇最为孝顺，小媳妇炖鸡汤或是包饺子隔三岔五地送过来，帮忙喂喂病人，还经常像对待孩子似的哄哄老爷爷吃东西，也是奇怪了，老爷爷有时竟会认识这个小媳妇，会用没有力气的手去触摸小媳妇的手，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说这就是冥冥当中感应。老爷爷还有老年痴呆的现象，属于躁狂的那种，在他偶尔清醒时，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会大声地说，哪个孩子孝顺，哪个孩子蛮横，像能分得明明白白似的。在发病时，他会大声喊叫，全身蓄积的力量要在顷刻间爆发出来，说着从前的事情，两眼放出直直的光。医生只能给她一点镇静剂安抚住。”
　　 张阿姨喝口水，润润嗓子接着她的故事会：“老爷爷是个中学老师，50岁左右成了鳏夫，一直没有续娶。到近两年儿女们忽发现老爷爷经常把存折弄丢，老爷爷天天在家忙着找他的存折，只要找不到，他就打电话给其中的一个孩子，要他们回来帮他找存折，要不他就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跑到附近的银行去挂失，银行的人渐渐的都认识了老爷爷，有时老爷爷一天跑银行四五趟，为他并没有丢失的存折，孩子慌里慌张的跑回来，存折很容易找到，要不就在老人的口袋里，要不就在老人的枕头底下，总归是没有丢掉的。后来银行的人留了老爷爷孩子的电话，老爷爷再到银行来挂失时，银行便不给他办挂失的业务。他的孩子们惊恐地发现老人喜欢自言自语了，经常做些没有道理的事情来，小区来个补锅的，老人一听到有人吆喝，欢欢喜喜地把家里一口好端端的锅拿到补锅人那里，非得让人家给他的锅补补，补锅人不敢，小区的人都认识老爷爷，他良心上不容他去糊弄一个耄耋老人，补锅人反反复复地告诉老人说锅是好锅，不用补拿回家。可老人坚决说他的锅是破锅，一定得补。最后补锅人象征性地在好端端的锅上敲敲打打一番，说补好了，不收你钱，拿回去吧。老爷爷决不受这样的侮辱，说我有钱，不要看不起老年人，老年人有钱，然后像个土豪一样从裤兜里掏出用一个塑料袋包裹的一叠大钞来，稳稳当当地拿出一张大钞说，给你，够不够！种种迹象，表明老人病了，子女们一合计，让老爷爷一个人住着不是事情。商量来商量去，老爷爷和谁住呢？子女们都不差钱，谁都愿意掏钱出来，谁都不愿意和老人在一个屋檐下。不得已请个住家保姆吧，反正老人有足够的钱够支付这一切，子女们轮流来看看。住家保姆很快敲定，一个月4千元工资，保姆给老人做做饭洗洗弄弄。子女们只要老人不去打搅他们，这些他们都能无条件地接受，也愿意保姆叔叔用心地照顾着老人。无奈老人的病情逐日加重，不得已还得惊动子女们，子女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病情发展，于心不忍或人言可畏兼而有之，这才把老人送到医院治疗，可对于这样的顽疾，医生们束手无策，只有治标不治本。保姆叔叔不能白天黑夜地到医院来照顾，六个儿女轮换着来，换着换着个个都疲惫不堪，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年纪大的儿女有孙子要帮忙带，年纪轻的有上学的孩子要照顾，还得上班挣钱，人人都不是闲人，长期下去人人都分不开身。于是长子召集家庭内部大阁会议，决定把老父亲送到老人院，让老人院去尽一切义务和职责，全家人皆大欢喜。
　　 长子把决议在老爷爷的病床前和医生交流时，突然地，老爷爷一阵清醒，大声叫道：“我不去老人院，我有儿有女，去老人院被人笑话，只有孤寡老人才去那个地方，我要回家，回自己的家……”张阿姨陈述完了，一个人默默地流下眼泪。
　　 此刻，我们的出租屋似乎有一阵不经意的骚动。我和我的阿姨们竟也潸然泪下，不知为何……
　　
　　 四 人活着仅仅是一口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