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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穿铠甲的人(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163发表时间:2018-02-28 23:10:10


   十二岁那年,我妈嫁给了杨青春。这是她第三次嫁人了。
   这一次没有了送亲的队伍,杨青春走在前面,我妈拽着我走在后面。我低声说,你放开,我不会逃跑的。她看了我一眼,拽得更紧了。我很后悔,什么留下来一个人生活,在家种地或出去打工的事,根本就不该告诉她,否则,昨天晚上,我也就不会挨她一巴掌,现在也不会被她押犯人似的拽在手里。
   我妈名叫柳小兰,听人家说,她那时少有的漂亮,还不到十八岁,媒人就差点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结果,她自己做主挑了全村最英俊的小伙子。我至今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英俊。在我刚满一周岁时,他们就离了婚。人家都说,别看我爸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材,心眼儿比针尖子还细,脾气比雷公菩萨还暴,我妈跟男人讲句话都不行,否则就要挨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至少有三百天在打架。他们最终把自己打散了。我爸离婚后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外地给人当了上门女婿。至于我妈,外婆经常对人说,她把孩子往我这儿一扔,就出去打工了,我该替她养儿子的?当初又不是我要她嫁他的。我妈一共换了三份工作,开始在一家藤椅厂编藤椅,后来又在屠宰厂翻洗猪大肠,最后,当她来到一家餐馆洗碗端盘子时,总算稳定下来。那家餐馆开在318国道一个偏僻的地段,名叫东海。据说东海有两大特点,一是水煮鱼好吃,二是服务小姐热情,我妈就是其中最热情的一个,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九妹。九妹被安排站在门口拉客,她拉客的本领十分高强,人家都说,只有她看不到的,没有她拉不到的。九妹的名字简直红遍了318国道。就在九妹的拉客生涯如日中天之时,外婆死了,她死于眩晕症,是发病时倒在池塘里淹死的。真是祸不单行,外婆死后不久,东海就被公安局查封了,我妈连夜逃了回来。从此,她的生活彻底变了样,她既要养育儿子,又失去了收入,脾气就变得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对我又亲又抱,坏的时候却嚷着要把我这个讨债鬼送人。
   后来,我妈又嫁人了。不嫁人不行,外婆死后,我们娘俩住在舅舅家便有点没趣儿。这次我妈嫁给了一个木匠,死了老婆的。虽说他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模样也十分勉强,但他家里有一栋漂亮的小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家还有一个成天板着脸的奶奶,只要我妈不在家,她就搂着自己的小孙女,两人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她们家寻仇的。我妈在小楼房住得不如想象的满意,一家人好像分成了两派,我和我妈一派,奶奶和那个小妹妹一派,木匠夹在中间。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坏了木匠第二天要用的工具,他抬手抽了我一巴掌,鼻血顿时糊了我一脸。我妈一气之下,跳起来跟他拼命。许多事情一旦开头,就没个完了,两个派系之间吵吵打打从此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木匠在城里接了工程,从家里扛走了自己的被窝卷。再后来,他在城里又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妈披头散发地跟他吵,他说,我就图她一点,她没孩子,不会跟我吵那些架,我顶讨厌吵那些架。我妈一听就不吭气了,没多久,他们离了婚,我们只好又回了舅舅家。
   杨青春动作真快,我们第一天到舅舅家,他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我妈想躲,舅舅说,你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情况了,还挑精选肥!舅舅这样一说,我妈就站住不动了。
   我妈一直不喜欢杨青春。人家都说,像杨青春这种人,差不多就是个文疯子。文疯子就是不伤人的疯子。村里基本没什么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人家理不理他,总是一个人晃来晃去。据说他以前在城里是有工作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回来了,村里人猜他多半有病,很可能是脑子有病,所以人家才把他遣回原籍。似乎是在城里养成的习惯,他喜欢看书,实在没有书,看见一片快要腐烂的破纸头也要捡起来看一看。过了一阵,他们又觉得奇怪,既然有病,为什么后来没见他犯过呢?再过一阵,他们慢慢想明白了,杨青春的病可能与环境有关,没人来管束他了,也没有了工作压力,当然不会犯病了。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他看书的时候,一会儿唉声叹气,泪如雨下,一会儿又独自发笑,乐不可支,简直就像鬼魂上了身。于是他们又忧心忡忡地摇头:那病恐怕迟早还是要犯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们确信他是有病的。杨青春突然宣布,他要写一本书,一本了不起的书。观音桥人见过书,也知道书是人写出来的,但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想过要去写什么书,现在,杨青春居然宣布他要来写!他们面面相觑,接着嗤地一笑:到底还是不正常啊。杨青春说干就干,他在墙边钉了一张木桌子,没事就趴在那里写啊写的。有人去看过,回来说,他的字太潦草了,像鸡爪子扒拉出来的,好人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字来呢。大家心里就更有数了。
   他回乡那年,我妈刚从东海回来,带着我很窝火地住在舅舅家。有一次,我妈抱着我,坐在溪边望着几蓬摇摇摆摆的水草出神。杨青春过来了,他很不礼貌地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妈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没几天,村里就讲起了一个笑话:杨青春说柳小兰像圣母,圣母是什么?是不是哪里的菩萨?
   有人说,什么这母那母的,就是光棍想媳妇了。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的:杨青春怎么能算是光棍呢?他是结过婚的呀。他这一说,大家也都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过媳妇的,那时他还在城里上班,有一年回家过年,他带回了一个媳妇,后来再也没有在观音桥露过面了,恐怕早就散了。
   没过多久,杨青春居然找人来提亲了,我妈一听是他,脸都气红了:他?你们以为我离了婚就是降价的大白菜吧?我就是嫁给这院子里的石磙,也不会嫁给他的。这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向我妈提过那个木匠了,她还在犹豫,担心继母难做,也担心继父和我的关系。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妈写信,一天一封,写好了插到舅舅家大门边的墙缝里,我妈草草看过,就递给我,教我叠飞机,叠纸船。
   我妈结婚那天,杨青春像个傻子似的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走,怎么撵都不回头,还边走边流泪,快到木匠家了才被人架了回来。这回他们全都笑得眼泪直流:光棍想媳妇想得哭了,光棍想媳妇想疯了。
   没有一个人把他的眼泪和难过当回事,大家都想,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是做出一点得体的事来,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有几次,我爬上木匠家院子里那棵香樟树,看见杨青春站在对面的土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院子。
   我去告诉我妈,我妈不承认,说我看错了。我努力地指给她,她却掉头就走。可有一天,我发现我妈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杨青春站在那个土岗上。
   从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我就看见杨青春了。他站在河边钓鱼,看见我们,手里的钓竿突然掉了下去。这一次,我没有告诉我妈,因为她正在哭,她一路上都在哭着。
   第二天,杨青春来到了舅舅家,他说上天可怜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也许是听了舅舅的话,我妈闷闷地坐了好一会,望着很远的地方对杨青春说,你要想清楚,我可是离过两次婚的人。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离了十次婚,离了一百次婚,柳小兰还是柳小兰,不会因为离婚就变成张小兰王小兰。
   我妈抬了抬下巴,又说,我还有个宝贝儿子,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杨青春说我会对他好的,知道视同己出这个词吗?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我妈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盯着他,然后就摇头:杨青春,你何至于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杨青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次,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一个细高个男人被请来代课,他就是杨青春。他很瘦,却很精神,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灼灼发亮。有人小声说,我昨天还看见他在耕田呢,今天却跑来当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生气,我们已经三年级了,难道随便哪个刚刚丢掉犁尾巴的人,在池塘里洗洗脚,就可以走上讲台来给我们上课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大声朗读一边讲解课文。“朱德同志睡的是硬床板。”我们毫不客气地在下面纠正他:硬(èn),床板!他看了我们一眼,说:应该是硬(yìng)床板。我们固执地反对他:硬(èn)床板!我们老师就是这么读的。他放下书本,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不对这个字再作追究。我们胜利了,相视一笑,从此越发瞧不起他。下课了,他走下讲台和我们套近乎,他说,现在这教材编得越来越差了,里面的文章,有些还不如我写的。我们一起羞他:你能写文章?吹牛不打草稿!第二天,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说这个代课老师确实写过文章,邮递员还给他送过几次汇款单呢,就是稿费。还说他看过很多书,他家厕所那面墙的墙缝里,插满了各种书报,拉屎的时候,随手抽下一本来看,拉完了又插回去。
   杨青春似乎有点话痨,整整一个上午,他不停地念叨着给我转学的事情。我说你别白忙了,我不想读书了。他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你不想读书?这么早失学,你将来不就是文盲吗?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一是没钱,每学期都会被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一次又一次从课堂上赶回来,找家里人催要学费,真丢人。二是读书没前途,村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读到大专毕业,也没在外面找到什么好工作,最后在县里一家私营企业找了个差事,没多久,那个小老板犯了事,屁股一拍丢下几十号人跑了,他又失业了,直到现在还没事做。
   杨青春不由分说,开始给我联系离这里最近的一所中学。再过几天,我就得去上学了。能把我这个不想读书的人弄进学校,他似乎挺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功劳。大太阳底下,人家都在田里干活,连我妈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却拉着我在院子里讲闲话。他对我妈说,我得和儿子培养培养感情!我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尽管他们结了婚,尽管他准备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她还是不大喜欢他,很少跟他讲话,即使讲话,也是先白他一眼才开腔。
   虎子,我希望我们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你看过外国的电影吗?他们的儿子都可以直呼父亲的名字,我们也可以这样,你可以喊我杨青春,也可以喊我老杨,我不介意这些,我不看重形式。我听了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啊。我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文疯子。
   我当然不会直呼他的名字,更不会喊他老杨。我想,你说得好听,真要喊你的名字,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还能不在乎吗?我妈还能不在乎吗?她嫁给那个木匠时,就因为我不喊他爸爸还打过我呢。
   他似乎很喜欢说话,一张嘴巴不停地哇啦哇啦,他说话的方式跟观音桥人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只觉得他有时像个孩子,胡说八道,有时又像个老师,一本正经,还有些时候,觉得他纯粹就是疯疯癫癫。
   虎子,你喜欢我们观音桥吗?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观音桥的风。我能猜出哪阵风来自哪里。有点清甜的风肯定来自隔壁的黄金堂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梨园。风里有股麻油的香味,肯定是从南面来的,那边有个日夜加工的榨油坊。还有些时候,风里有股药味,肯定是从药材收购站那边吹过来的,外面的人都喜欢来观音桥收购药材,因为观音桥风大,大风过后,一斤就变成了八两。
   虎子,你知道牛为什么会流泪吗?风吹的,风把牛吹成了风泪眼。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是麻脸吗?也是风吹的,风吹起来的沙子打在脸上,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就把人打成了麻子。
   你相信吗?风还可以把衣服吹烂。有一天,我站在高岗上,面朝着风,解开衬衣,举起双手,大风把我的衣服吹得噼啪作响,像领导在发表讲话。举了一会,我放下双手,发现我的衬衣被风吹裂了几道口子。
   我拼命控制自己,还是把肚子都笑疼了。风能把人的脸打成麻子?风能把衣服吹破?他可真会吹牛,而且是别人从来没有吹过的牛。
   你终于笑了!杨青春说着,也咧开嘴笑起来。他的嘴可真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快扯到耳朵那里去了。看着他的嘴巴,我又笑了起来。
   爷爷光着脑袋从田里回来了。他的帽子被风吹到池塘里去了,他得把它捞回来。杨青春赶紧递给他一根长长的竹竿。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夺过竹竿。看样子,他对杨青春这个新郎官可不怎么的。
   他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拍了一下装订起来的稿纸,叉着腰,很神气地说,你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啊,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又从抽屉里摸出几本杂志,说你看,这里面就有我发表的作品。我好奇地翻了起来。
   不过,这都是我年轻时写的东西,这两年我写得少了。他有些沮丧地说。我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他还说,我这辈子肯定会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的,我一直在构思这个东西,到那时,你就不光是虎子了,人家会说,看,他就是那个作家的儿子。
   我把他说的话讲给我妈听,我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能当作家,我就能拿锄头把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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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通过杨青春的生活境遇,刻画了一个群体的生存尴尬。杨青春是一个农民作者,他以文学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他积极、热情、有思想、不世俗。正因为他的不世俗,所以他被乡人视为一个疯子,或者说,为乡人所不容。杨青春在纸媒发表过许多散碎文章,他坚信自己会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以一个正常读者的眼光来看,他并非狂妄,谁都不能断言这样一个人不能干成这件事。杨青春回乡务农、写作,是因为他认为在农村可以“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如果他没遇到柳小兰,也许他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柳小兰经历过两次婚姻后,第三次嫁给了柳青春这个观音桥谁也看不上的男人。杨青春觉得柳小兰是“圣母”,但柳小兰却一次次用行为给了他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柳小兰不坏,她只是怕穷日子。柳小兰不是圣母,杨青春却堪比圣人:他爱柳小兰,也爱柳小兰的儿子。他一心供柳小兰的儿子上学,可是上学需要学费,柳小兰又不愿意在家跟他一起挣钱养家,她只是向往城市的花花世界,最后迷失在那五光十色中。在遇到柳小兰之前,杨青春也一次次遭遇过生活的挫折,但因为有对文学的热爱,他总是一往无前。他在和文友李吉交谈中谈到过铠甲。士兵上战场,有了铠甲便添了胆量。杨青春也有铠甲,他的铠甲是文学。文学让他与众不同,文学也给了他生活的底气和优越感。可是,文学却给不了他儿子学费,给不了柳小兰优裕的生活。文学可以让他直面清贫,却无法改变他的女人。当他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他的铠甲也便荡然无存。小说以柳小兰的儿子的视角去塑造杨青春的形象,生活化的细节与情节楚楚动人,悲剧性的结局让人沉重之余,不得不思索何谓铠甲?如果铠甲只是外在的一种保护,不是骨子里的勇敢,其悲剧性便再所难免。小说除了群体所引发的社会性思考,还有个体与命运的揭示。力作,推荐共赏!【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02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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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8-02-28 23:13:23
  姚老师的小说,不只抓人,更有一种深层次的东西在字里行间流淌,像小溪,又不乏静水流深的深潭。谢谢赐稿流年,谢谢分享佳作!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03-02 05:58:56
  石语的解读,用言简意赅来形容,名副其实!文学,是弱势者的事业和心灵寄托,我们也许都有杨青春的影子。
3 楼        文友:我是朱颜改        2018-03-10 19:22:19
  弱者需要铠甲,更需要强悍的生存能力。
4 楼        文友:半川柚子        2018-11-07 07:24:34
  老师佳作拜读,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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