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吃事杂说(随笔)
“吃喝玩乐”,于今人似乎常用作贬义,成了“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之举,“不务正业、无所事事”之意。“君子远庖厨”,原本是孟子用来表达“仁”的思想,劝诫齐宣王应常怀不忍之心而施以仁政的比喻,却被当下很多人曲解为,“男人不应呆在厨房里,不应干厨房里的活”,成为一种逃避油烟污渍的借口。我倒觉得厨师应该是一种很值得人钦佩的职业,因为他们能用魔术般的手法将那些普通的食材变幻成一道道瑰丽的菜肴。更可贵的是,他们在那热烘烘、油腻腻的灶台前的忙碌,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当你在桌前吃得眉笑眼开之际,是否也能想到他们的奉献与付出。
有人以为,吃吃喝喝不值一谈,谈吃论喝也实非高雅之事,其实文人写吃事,又何伤大雅。中华民族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有人研究,一部《诗经》差不多半部都谈到“吃”。在这千年前的歌谣里,在那一草一木、一蔬一果之上,都寄托着先民们对生活的感恩和热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诗经》的开篇就让我们见到了美女、见到了美食。那荇菜柔软滑嫩的茎叶绝对是一味江南的清新小菜。“幡幡瓠叶,采之亨之”,让我们晓得,那“老来装仙丹”的葫芦,居然也可“嫩时做菜肴”。早在杜甫的“雨夜剪春韭”,透着菜香的诗情画意之前,《诗经》里便有了“献羔祭韭”之说,让我们在念想阳春二月初生新韭那美妙滋味的同时,获知韭菜在当时有着不俗的地位,竟可以用来敬神祭祖。
有人说,凡写吃之人,必是爱吃之人。这话也许不够恰切,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喜欢吃呢?于吃有十足的兴致,于此道又有颇多的见闻和体会,写出的文字方会有情趣、有风神。写吃事,不应当只是列菜谱、炫珍奇、传授烹调技术,写吃应当在开阔读者的视野、增长读者的知识上,传达出一种人生的趣味。用富有文采的笔墨,将自己的经历见闻和体味,深切独特的表达出来。将吃写得传神,令读者叫好的名家不少。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让我叫绝、汪曾祺先生关于地方小吃、山珍野菜的文章,让我一品之后能记忆许久。两位先生经多见广,据说又都不“远庖厨”,也都善调五味,做得出几样佳肴。他们的爱吃、爱喝,于此道的极细品味,每每让我羡慕于他们的风雅和潇洒,更有感于他们在谈吃论喝时,透露出来的那份含蓄散淡的人生气质。
读过莫言的《吃事三篇》,方知什么是饥饿,又何谓吃相“凶恶”。捧着他那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自嘲文字,你终于明白,面对着满桌子的美食,回忆饥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父辈们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那段吃不饱的日子,恐难以忘却。如今上了年纪的父亲,也时常会回忆过去,于饭桌前向我们讲述那曾经关于吃的故事。饥馑之年,父亲和我大姑正在读中学,在脑袋和身体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却是多数中国人饿个半死的时候。江南水乡还不至于饿死人,但也得勒紧裤腰带让肚子变得小点。中午饭是自己带的米在学校蒸,大姑每次都偷偷地把自己饭盒里的米多划点给父亲,说不能因为吃不饱让哥哥笨了脑子。在父亲唏嘘感叹的诉说中,我们也充分感受到那份兄妹情深。文革开始时,父亲大学即将毕业,书突然没得念了。曾和几个同学住在京郊的农户家里,彼时自然灾害虽已过,物资却依然匮乏,许多穷地方的老百姓依然过着不能填饱肚子的日子。农户家中虽不至揭不开锅,但盛给学生们的一碗稀粥里,米确实不见几粒,父亲和同学们戏称之为“洪湖水,浪打浪”。父亲还曾提起文革期间在闽地工作时,他的一位工友回乡探亲,寄来了一小袋糯米,父亲和几位来自江浙的工友如获至宝,当晚就将那一小袋糯米全下了锅,满满一大铁锅的糯米粥,撑得大伙儿差点胀破了肚皮。想必那纯糯米粥绝对无法和八宝粥相媲美,可是那一锅久违了的浓浓的家乡味道,却早已深入脑海,每当想起,那滋味便会涌上心头、涌入口中,牵动起父亲回忆往昔的情思。
与父辈们相比,我不曾挨过饿,也很少有过饥肠辘辘的感觉。对于吃,似乎也没有十分强烈的欲望,更不会产生如小说里看到的,“一人一次吃一只鸡,便不枉人世间走一遭”的愿望。平日里素不喜应酬,总觉得既浪费又熬神,可有时又无法避免这所谓的“酒桌文化”。每逢盛会,十多道菜济济一桌,再加上甜羹、糕点、水果,相互敬个酒,说几句恭维的话,怎么也得花上两三个钟头吧。这是时间上的浪费,再说那“吃”。席间坐的若多是领导尊者,你总得讲点礼节,慢慢举筷,微微落盘吧。为了那“文雅”二字,即使遇见了钟情的菜肴,亦做不出那奋不顾身、埋头苦干之举吧。夹菜时,像小鸟般只夹一点,最可气的就是那被酒浸泡了的舌头,即使有一两道山珍海味上桌,也好像品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来了。相对于大吃如筵席,我更喜家中的小吃,或与家人好友去寻那有个性的小店、去坐那不拘束的摊头。无需山珍海味,就算是家常小炒,也能感到那随意吃点、随意喝点的惬意和幸福。若得闲暇,于那周末的早晨陪爱人逛菜市时,看那笼里的生鸡活鸭、菜摊上的青椒、红柿、紫茄,还有那挨挨挤挤的人头、不绝于耳的讨价还价之声,都会让我感到一种生活的闲情逸趣。偶尔也照那烹饪书本或电视节目上学来的方法,试着做几道家常菜,从妻儿的口是心非、不敢恭维到他们的欣然承认,也颇让我能沾沾自喜、自我陶醉一番。
忆得多年前,有同学自远方来,于家中留饭待客。荤菜大都是买的现成熟菜,只需炒一二盘蔬菜,再弄得一汤上桌便可。事先让主厨的爱人买了些土豆,爱人以为做排骨汤之用,我亦卖了个关子,交代她土豆我自会处理。添茶说话之际,让同学稍待,钻进那镬气氤氲的厨间。爱人也很好奇我如何拿这土豆做菜,我笑说今天用它做一道山东的名菜,一道廉价的美味。爱人去客厅陪同学说话,我也开始做这道菜。工序很简单,将土豆连皮洗净,用小锅煮熟之后置于砧板之上,用刀面一拍,皮便绽裂开,土豆也成了圆饼状。将这些厚重的小圆饼放入油锅,待煎得焦黄之时,撒入事先切好的葱段。再加入盐,不等其溶化就起锅盛盘。此时,金黄玉绿的满盘焦香直入鼻孔,让人食欲大增。犹记得当时我那同学吃后,对这道葱煎土豆赞不绝口,我亦在爱人和同学面前欣欣然。
价廉却味美,这世上廉价的美味其实有太多太多。比如我们常见的花生。自腰果兴盛以来,酒席宴上已不大多见花生米了。宴席待客自要表示盛情隆重,所选菜肴便往往取其价昂者。若论市价,一斤腰果可抵得上十斤花生米。老实说,花生米和腰果,哪个味道更好?我说差不多,各有其妙。腰果细腻香酥,无论是单炒或是作为其他菜的配料,都算美味。那“上不了台面”的花生米亦毫不逊色,我甚至觉得比起腰果来,也许更胜一筹。因为花生米的做法更是多样,口味也更是丰富。油盐炸之、用醋或酒泡之、用之配芹菜拌熏干、炖猪脚或排骨,有咸香的、五香的、麻辣的、酸甜的。每年新上市时,连壳一起用盐水煮,考究点再加点香料,手剥着吃,也甚是美味。说起这花生米,我还另有一种情愫。不知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挂霜花生的影子。记得儿时,刚从售货员的手中接过一小袋挂霜花生,我便迫不及待地撕开塑料包装袋,取出一粒挂着洁白糖霜的花生扔进嘴里,舍不得嚼,先分泌点口水含着,待享受了一阵糖霜化开时的甜蜜之后,才将那花生嚼碎,享受它带来的那满口香脆。原本想着细水长流,慢慢享受,可是馋嘴的我,一粒接着一粒,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眼看着半袋挂霜花生就下了肚,索性将那剩下的也吃掉,心想:大不了 等攒够几毛钱时,再来体会这种甜蜜诱人的滋味吧。至今回想,仍能感觉到当时,那种美好的滋味正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给我那无法言喻的妥帖和过瘾。
到了儿子这一代,更加不懂得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忧患,他们哪里晓得什么是珍贵,什么又叫做舍不得。他们只知道想要吃什么,便会有宠爱他们的人给他们买来,他们只需张开那势可吞天的嘴巴、撑起那用橡皮做的肚子。父亲、我和儿子,对于同一样吃食的味道,感觉是不大一样的。就像樱桃和桑葚,父亲和我估计小时都没见过樱桃吧,那时樱桃是属于贵族的,桑葚是属于我们普通孩子的。经常吃樱桃而难得吃桑葚的儿子说,桑葚的滋味和樱桃无法相比,桑葚的甜里带着土腥气,樱桃的甜却是久久留在嘴里不散的清新味。或许儿子说的不假,可是在父亲的记忆里,那桑葚怕是当时一帮穷孩子嘴里最好的水果了。而我的脑海里却是那爬桑树采桑果,把嘴巴和衣服弄得紫一片红一片的,虽然回家挨顿臭骂,却仍觉得开心、大饱口福的甜美回忆。而在这融入了我们不同人生况味的吃食里,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吃的岁月也流淌出了一条河,父亲在上游,我在下游,儿子在河对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