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舅舅的名字。当年外婆取此名希望他将来的身体，生活，婚姻和家庭都太平。期望世道太平。
　　 舅舅在家中排行第四，上面仨姐，手下还有一个妹妹。虽然他和母亲是同母异父所生，但这丝毫不影响姐弟关系。母亲是姊妹中唯一一个有工作的人。大姨出嫁早，舅舅尚未成年时，他的父亲终因劳累成疾早早地离开人世。家里的“天”塌了，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家中唯一的男人，舅舅身上。
　　 一、
　　 舅舅来到父母家中认真地对母亲说：“二姐，我已念完初中，不想再读书。”
　　 “”咋了？”母亲急问。
　　 “家中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娘的身体又不好，一只眼睛又有残疾，三姐还没出嫁，妹妹还在读书，哪来的钱啊？”
　　 “弟弟，二姐没本事啊，没能力啊！”母亲自责背身偷偷擦泪。
　　 午饭，舅舅没吃多少独自站在门外凝望。
　　 “太平今个怎么啦？还在长身子骨，就吃这么一点？”父亲问母亲。
　　 “我弟心事重，吃不下啊。”母亲叹气。
　　 舅舅带我在后山玩。正值山茶花盛开，茶树上开满了白颜色的茶花，一群蜜蜂在黄色的花蕊上嗡鸣飞舞。舅舅看了看花蕊，用力折断这根茶树枝递给我，然后又折了一截蕨杆，抽掉里边的茎之后就是一根空心管。
　　 “你用蕨管吸一下茶花蕊。”
　　 “真甜呀！”我贪婪地吸吮，眉开眼笑。
　　 舅舅看着满树茶花，眼神流露渴望。回到家，我把刚才的事对父亲说了一遍，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舅舅想要甜蜜的生活啊！”
　　 每逢放暑假，我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往乡下外婆家。村里男丁多的人家挣钱多些，有些人盖起了耐火砖砌的新平房。外婆一家人仍住在老木屋。三姨读了些书，嗓子又好，在村里广播站当临时的播音员。工钱虽然微薄，日子也总能紧巴巴得过下去。新屋没盖，媳妇未娶，钱难挣啊！舅舅起早贪黑拼命在山上给私人老板抡大锤，釆石头。双手磨皮了皮，皲开血口子。瓷碗上的白釉印染一道道血痕，像村西口天边的霞光。外婆拿着碗躲在黑不溜秋的厨房里常叹常泣。
　　 “娘，我也初中毕业了，不读书了。我要去挣钱盖新屋，为哥哥娶媳妇。”小姨话音刚落，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夜里，舅舅爬上木梯在阁楼睡觉。我从来没上去过，上面很黑，我害怕。第二天，外婆弄了些红薯煮粥，让我喊舅舅下来吃饭。
　　 喊了几句没听见他回应，怯懦地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上了阁楼。视线昏暗，我摸索着向前挪步，小声地喊：“舅舅，你在哪？吃饭了。”
　　 忽然看见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冷汗直冒。
　　 “唿”地一声，棺材盖移开，舅舅从里边探出头。我顿时瘫软，一屁股坐在阁楼板上，惊悚万分，嚎啕大哭。
　　 “怎么啦？志华。”外婆听到我的哭声在屋里喊。舅舅抱着我下了梯子。“吓着了吧，舅舅不是故意的。”
　　 外婆知道怎么一回事后，责备舅舅：“好好的，睡在我的棺材里干啥？”
　　 “娘，里边不是凉快些嘛，又没蚊子。”舅舅挠了挠后脑勺。
　　 “外婆，你就准备棺材干啥？”
　　 “傻孩子，上了年纪的人备好棺材可以增寿。”
　　 村里有一个后生退了伍。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为人健谈。一眼便看中了三姨。托人牵个线，姨妈也乐意嫁给他。他俩就组建了家庭。舅舅跟着外婆和小姨妈过日子。
　　 那些年，生活薄凉贫苦，许多人为了生活挺而走险。今天我去你的村子山里偷伐木头，明天你到我村偷伐木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不被逮着，就是赢家。木头可以拿到市场上卖，可以打家俱盖新屋，让许多人动了心事，舅舅也在其中。
　　 大清早，姨夫就来到外婆家和舅舅好一阵嘀咕。他俩一人拖着一辆板车准备出门。
　　 “舅舅，姨父，你们去哪？去干啥？”我追了过去。
　　 “甭管大人的事，自个去玩。”舅舅扭头回了我一句。
　　 “不嘛，我也要去，就是要去。”我大声囔囔。
　　 外婆出屋喊了一句："太平，就带着外甥狗去转转，注意着他点。"
　　 “真是个跟屁虫。”舅舅白了我一眼。
　　 我做了个鬼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头。
　　 林子很大，很浓密，阳光几乎照不进来，显得很幽深。我后悔不应该跟来，又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胆怯，紧跟在舅舅身后。
　　 “哗”地一声，一根碗口粗的杉树轰然倒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削枝，砍去树梢，一根，两根……板车上的圆木堆积得很高。
　　 “快跑，邻村来人了。”有人叫喊。
　　 舅舅麻利地用麻绳捆绑好板车上的木头，麻绳往肩上一搭。
　　 “快跑，别让人逮住。”
　　 我这才知道舅舅他们是在偷砍木头，我也加入了他们“偷”的行例。丝毫不敢怠慢撒开脚丫狂奔。板车上的木头很重，下坡的时候让舅舅的身体腾了空。他用力把身体一沉，板车摁了下来。就这样时而悬空，时而着地的连飞带跑，像丛林飞舞的蝶。我徒手都难以追上，累得半死，不敢歇脚，一直跑到村里。
　　 坐在门槛上，我气喘吁吁擦着满头大汗。外婆乐呵呵地端过一杯水说：“累着了吧。”
　　 “早知道他们干坏事，打死也不去。”我的话一出，外婆黯然失色没有吱声，低头进屋。
　　 晚上，姨父拿着一张纸找到舅舅，在上边比画。第二天，舅舅拿刀把杉树皮一块块分割，然后把墨线从墨斗里拉出来在木头上弹出一根根黑实线，有的间距密些，有的宽疏，像古筝上的弦。舅舅拿着锯对准线，肩和腰上下起伏，木锯发出"嗤嗤"声响，地上的木屑越积越厚。忙了好些天，一根根方料，一块块木板整齐地摆放在屋里。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木质的香，淡淡的，像蔬果的味道。
　　 某日，刚入睡，窸窸窣窣地嘈杂声将我吵醒。外边黑咕隆咚，一些人正把屋里的方料和木头搬上车。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我问舅舅：“这是去哪呀？”
　　 “去城里。”
　　 “我也要去。”
　　 “不行。”
　　 “那我告诉外婆去。”
　　 “好，带你去，真没办法。”
　　 舅舅知道外婆疼我，只能答应下来。木板和方料平放在车上，上面铺着干稻秆。躺在柔软的稻秆上，汽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天上的星星随着汽车的辗转时隐时现。身体宛如一条鱼，在夜河中畅游。山风拂面，清凉舒爽。这种感觉至今难忘。车忽然停住，好几个人从车上卸下木材，扛上肩向远处的荒野走去。车又开起来，行至竹木检查站车又停住。
　　 “又在干坏事。”我心里顿时明白。
　　 司机摁响喇叭，检查站的屋子里灯亮了。
　　 “谁呀？深更半夜的，瞎吵吵什么。”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走出屋。
　　 姨父满脸堆笑上前递烟：“师傅，抽根烟，这不乡下几个亲威想搭顺风车去城里，白天车厢上不让坐人，没办法啊。请你行个方便。”
　　 “车上有木头吗？有伐木证吗？”工作人员围着汽车转悠。
　　 “师傅，车上没装木头，装了些边角料，捎给城里亲威打个方桌，做个床板，数量不多。”
　　 姨父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回答。
　　 工作人员拨弄了一下稻秆，摆了摆手说："行吧，走吧。"随手他把拦路杆抬起来。
　　 舅舅靠在车厢边板上，嘴里叨着一截稻秆，舌头不停地翻动，稻秆在嘴唇之间也跟着翻动。他像一头牛在咀嚼着草。
　　 事情办完回村已是当天的傍晚。舅舅没歇脚，捧起地上分割成块的杉树皮，他把猪圈的屋顶棚重新翻置了一遍。外婆在厨房忙碌，我闻见鱼肉的香。
　　 “外婆，今天还有鱼吃呀！”
　　 “小馋猫，这是你舅舅在河沟里抓的鱼，辛苦一天了，犒劳一下舅舅和姨父。”
　　 “我也辛苦。”我努着嘴说。
　　 “当然啰，还有我这个外甥狗。”
　　 桌上一盘鱼，剩下的几盘绿蔬全是外婆辛苦种的。大家津津有味吃着。舅舅和姨父喝着烈酒，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抖落。
　　 “这次去城里多亏姐夫想的周全，我敬你一杯。”舅舅一仰脖喝下一杯酒。
　　 “说啥呢？都是一家人。”
　　 “姐夫，是一家人，这没错。不是你出主意把木头加工成半成品卖，不是你出主意怎么过检查站，才，才省了不少钱，才，才多赚了几个子……”舅舅忽然趴在桌上失声痛哭，粗实的手掌拍得桌面“咚咚”巨响。
　　 “舅舅，舅舅，你怎么啦？”我抚摸着他的肩膀。
　　 外婆拉着我的手离开桌子：“舅舅，没事。哭出来就好。”
　　 舅舅抬起头，眼睛哭得肜红。
　　 “舅舅让你丢人啦。”
　　 我挣脱外婆的手扑倒在舅舅后背上哭喊：“你不丟人，你不是小偷，你不干坏事。”
　　 我感觉得到他的后背在巨烈颤抖起伏，像一座呼啸的山。
　　 二、
　　 又过了两年，村里陆续盖了砖屋，舅舅也盖起了红砖瓦房的新平房。有人牵线搭桥给他物色了一个媳妇。舅妈家中姊妹也很多，是几十里地外的一个农村过来的。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吧。舅妈也勤快，经常在村里附近找些零散活干贴补家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家里开销也大了。生活的担子又一次压在舅舅身上。
　　 舅舅是个精明的人。他发现每年庄稼遭旱时，村里人只能眼巴巴得盼天下雨。村里的大大小小的河流沟渠里的水白白地流走。他买来柴油发电机，购置一台水泵装上软管，往沟里一放，水一抽，就解决了稻田灌溉问题。按小时收费。家里的日子稍有好转，有人也学着他购买设备，竞争的人多了，钱自然不好挣。他又四处借钱购买一辆手扶拖拉机搞运输。在周边村落里拉砖拖沙运木头。改革中期，大家的思维都变了。变得进步了，都卯足劲想办法让家富裕。舅舅干啥事总是先人一步。村里的人有啥事都愿意去找他合计商量。他都乐意帮衬出主意。在村里很有威望。他已有俩个孩子了。
　　 村里有一条溪流，为了灌溉，乡里组织村民在溪水源头筑了一个小水坝。遇上干旱之年可以用抽水机把坝上的水打到庄稼地里。孩子们也乐坏了。一到夏天，就跑到坝上游泳洗澡。
　　 那天，外婆正在家中忙活。舅舅在外边跑运输。舅妈也在村里做散活。
　　 “奶奶，我带弟弟去外边玩。”
　　 “别走远了，不许去坝上玩。你们不会水。”
　　 外婆嘱咐了一句。
　　 哥俩不知不觉来到小溪。许多男孩光着屁股在坝上蹦跳。溅起的水花，开心地笑声，哥俩不由自主地上了坝。
　　 “哥，我想下水玩。”
　　 “不许去，咱俩不会水。”
　　 许多淘气的孩子搬来许多干稻秆撒在水面上，然后睡在上面。
　　 ”哥，你看，他们有些人也不会水。”话说完，弟弟也学着他们的样，搬了许多的干稻秆撒在河边上。小心地躺在上面。
　　 “快上来，快上来呀！”哥哥非常着急。
　　 “哥，没事的。要不你也上来。”
　　 稻秆慢慢向河心飘浮，稻秆慢慢浸湿下沉。
　　 “救命啊，快救我。”弟弟在水里挣扎。
　　 坝上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都惊慌地爬上坝，不知如何是好。都在坝上拼命喊救人。
　　 弟弟身体沉了下去，头沉了下去，一双小手沉了下去。哥哥目睹这一切，心沉了下去。
　　 舅舅的小儿子意外离开人世，犹如晴天霹雳。很长一段时间，家中没有笑声，沉默寡言，死气沉沉。外婆躲在屋里责备自己。舅舅的大儿子很少出去玩耍，闷在家里看书。这件事让舅妈和外婆之间的关系有了一道很深地裂痕。冷战，埋怨，奚落，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舅舅干的。外婆心里压着巨石，她透不过气。牙掉光，发全白，神暗淡，行无力。
　　 世事无常，噩耗传来。外婆以自杀的方式了确一切。我站在大厅里，看见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那是舅舅把它当床睡过的。现在外婆静静地躺在那。母亲趴在棺木上悲痛欲绝，哭声惨烈。
　　 “娘啊，好好的，你怎么就走了？好日子来了呀。”
　　 舅舅的头在地上磕地“咚咚”直响。
　　 舅妈眼神流露绝望。屋里屋外的人哭声一片。天黑了下来，长明灯燃烧三夜。
　　 打那后，舅舅夫妻俩的关系降了温。没有过多交流。他除了挣钱供儿子读书，一天到晚都在外边忙碌。父亲劝慰母亲："事情发生了总该去面对，日子还得过下去。你得劝劝你弟，大家多些包容。"
　　 “先没了小儿子，又没了娘，他俩走的那么冤，换谁，谁杠得住啊！”母亲痛苦。
　　 埋怨归埋怨，时间久了隔阂也就淡了。
　　 舅舅苍老许多。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儿子前些年考取重点大学。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许多人前去道喜。舅舅在家中摆下酒宴款待村里人。母亲和她的姊妹们都前去祝贺。酒席上，舅舅言词不多，他和舅妈仍很少说话。大家都沉浸在酒桌上的祝福中。舅舅独自一人去了外婆住的那间屋子。坐在外婆睡的那张老床，摸着床沿，看着床头。
　　 “去看看太平。”父亲督促母亲。
　　 母亲轻缓地走进屋，虚掩好门。
　　 “弟弟，娘不容易，你为了家更不容易。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都不要去埋怨了，就当娘的走是解脱。你在这样，娘在天上也过得不安生啊！”
　　 舅舅猛地抱住母亲大哭像个孩子一样：“二姐，我心里苦啊。”
　　 “知道，大家都知道。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自己却泪眼满腮。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舅舅已是花甲之年。他是乡里的优秀共产党员，到北京参观过人民大会堂。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定居在广西，并已成家生儿育女。舅妈在广西帮他带孩子。舅舅又盖了一幢三层楼的新房。唯有外婆住的那间屋子没拆。一份念想伴着苦中有甜的日子，一份内疚，更多的是欣慰。
　　 阳春三月，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满田野。舅舅扛着锄头行走在一望无际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