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归乡(散文)
1992年暮秋。
我携妻挈女回老家罗家埫看望父母故土。
我十八岁离乡背井,晃去十三四年了。
几近年,命途多蹇,家道不顺,又耽于文学创作,家事妻儿尚且不肯过问,更何况遥远的父母?
父亲来信说:“爹妈想你们,日不安,夜不眠,这几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一入故乡,眼前荒屋破篱,村子七零八落。
一缕惨涔的晚烟,在覆茅涂泥的屋上寥寂的浮升。那便是父母的居宅。
亲人团聚,就难免伤悲地哭一场。
问父亲:“罗家埫何以变得如此荒凉?”
父亲说:“这里挖硫铁矿几十年,地下全空了,政府安排群众远迁,大兄二兄三兄四兄七弟八弟都迁四面八方去了。”
当初,兄弟们都强烈要求父母随他们远迁,父母高低不肯。说生罗家埫,死罗家埫。
后来政府派人动员父母迁走,父母便躲在亲戚家避了数月。
待大迁结束,没人斟酌此事了,父母依旧回了旧居。
父亲指着地下说:“我们住的地下是一个大断层,没得问题!”
真是小草恋山,故人怀土啊!
看看故乡的哀败零落和父子俩在这夕阳惨然秋风瑟瑟中的情景,我倏然泪下。
人生苍然,人生短暂呐!
当夜,我紧紧抱住父亲栗树皮般的脚,睡在窗前朽腐黢黑的床上。
父亲念我旅途疲顿,说了一阵子话,就主动不做声了。
我茕茕细听墙根纺织娘呜咽的婉转和蟋蟀唧唧的幽怨。也分明听见子规凄戚的啼叫。
问父亲:“秋的夜晚怎么会有子规啼呢?”
父亲仄头谛听,说:“我没听见,这是你的幻觉!”
翌日,我来凭吊学校遗址。
老屋门上的学堂,六十年代末,我曾在这里念完二年级。七十年代初,改为批斗场。
冬夜,堂屋里生一个很大的地火,贫下中农团团围住,父亲则脖吊青石、跪台前高板凳上,被“小将”们和贫下中农用辣椒面熏,拽脱父亲一绺绺带白色肉丝儿的头发。
八十年代,学校迁白畈坡去了。
当年的学校,如今变作了耕地。
触目伤怀,泪如雨帘挂下!
“恒儿,又伤什么心?”
父从身后来,抚我肩仄立面前。
“父亲,这儿是您当年惨遭涂炭的遗址啊!”
“那是历史的误会。彭德怀刘少奇大人物就躲不过,我算什么?现在是盛世,别去想它!”
踏着秋收遗下的婆婆针和蔓草,来到了夹墙沟。
夹墙沟是邓家山延展到这里打褶儿形成的沟。为防洪,砌了长长一道石墙。
伫立沟墙旁,细细儿回想,这儿是我人生觉醒和起步的地方。
“小时候儿上学,犟得牛样,您拖我上学堂,在这里曾被玻璃渣滓划破您赤脚的脚掌!”
父亲担着长长的烟管,叭哒几口,说:“苦日子熬过来了,就觉得甜日子更甜呢!”
离开夹墙沟,我朝邓家山爬去。
父亲催促我说:“回吧,你妈饭要弄熟了!”
“我要看看那株核桃树。”
父亲脸色陡然悲哀起来。
父亲字不成句道:“被……田主……砍了!”
那株核桃树上曾经吊着一块大钢板,“文革”期间开父亲大小日夜的批斗会,就靠大队干部用铁锤敲击那块钢板以传递批斗信息,全罗家埫数十户人家都能听到钢板沉闷而洪亮的声音。
我们全家十口只要一听见钢板声,就簇成一堆,扎在窗旁听外面的动静。彼此都听得见咚咚的心跳。
那块钢板记录着我们一家人的悲惨命运。
匆匆三日过去,我们告别父母。父母双亲送我们一程又一程。
难免又是一场锥心泣血的悲哭。
母亲说:“恒儿,你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写文章老熬夜。祖培你在家很苦,上老下小,恒儿又在外头,没半人替省你。恒儿要多心疼祖培。珊珊儿很小,要好好儿疼她……”
看看母亲苍衰的面庞,想想母亲生育哺养我们八个儿子一场,现在八子天各一方,就觉得“孝敬”原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或者说,“孝敬”只是人类做儿女的一种美好向往罢了。
——初稿于1992年秋,修改于2018年2月
实在辛苦您了!感恩老师!
诚挚谢谢雪凌老师!
不忘您的厚爱!
您说的很对,我父挨整也是全公社游斗批斗。有的是四肢捆起来,穿杠子抬着游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