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姐姐真不错，就像刘向涛事后部爱说的一个词：天使。从女人身上爬起来，重重地喘着粗心躺在一旁休息的周进步，心中已经暗暗地开始评价他的小姐。
　　 刘向涛是建设局的一位小科长，别看官职不大，县局的股级职务，却掌管着全县所有建筑招投标，还有工程监理验收管理之类的职能，他是属于高配的副科级官员，担任着县建设局建筑工程管理科长。
　　 女人爬过赤裸的身子来，用近乎媚态的笑脸，讨好地、俯视地看着他。周进步满意地伸出戴着一块海蓝宝石戒面的右手，象征性地拍拍女人的肩膀，又滑到女人的屁股上不动了。才用领导的口吻说：如果再能让顾客再满意的话，可是有大奖励的喽！缩回手时，他觉得手臂因为用力过度有些麻木。女人的身子柔软有弹性，显然是没有干过什么农田劳动和重体力活，年轻女人的优势是年轻啊。他觉得女人身上的皮肉不像良家女人那样紧凑硬实些，而是由于放纵而显出松松侉侉，像一团失去水份轻飘飘的棉絮。
　　 哇塞，小女子有礼啦，谢谢大官人啰！身旁的年轻女人夸张地叫唤起来，她用手纸熟练地擦拭过后，一边穿起自己的短裤和胸罩，一边从猩红的厚嘴里发出甜甜的应答。女人想，如果客人真要有奖励的话，这个时候，也该出手了，要快下些功夫才好别错过啦。
　　 有人轻轻地拍着门，二下，再二下，就停了。
　　 谁，有事吗？半搭着透明睡衣的女人，一边帮着周进步穿长裤套皮鞋，一边头也不抬地询问着。
　　 门又轻轻地拍了二下，显然女人说话的声音小些，站在房外的人没有听清。
　　 说话！周进步朝着门外大声喝道。
　　 三个客人办完事后，已经跑到对面茶楼上喝茶休息啦，说是让大官人您来埋单。门外传来一位年轻的女声，用细若游丝怯怯回答道。听声音和说话的底气，整个是一只发育不全的雏。
　　 女人转过脸来朝周进步看着。
　　 知道了！周进步扯扯上身的衣服，衣服挺呱呱，折叠后未见皱折，反而闪着一股透着黑蓝间融的高贵色调，这是一套才从外国带回来的西装，这种洋货卖的就是中国人，就是有钱人，价格昂贵到若用金片贴出来都足够的程度，只有重大场合时他才会穿出来见人。收拾完毕，他才从上衣的内袋中，轻松地掏出一把绿色钱钞递给女人，大概看到女人春色正浓的样子，又觉得兴致盎然，便顺手拍拍女人脸蛋，准备拉开门出去，他还有三个生意场上的兄弟，比他早就快活完了，此刻已坐在外面的茶楼里等他埋单。
　　 同志妹，更需继续努力！周进步用表现得比官员更像官员的口吻，又转过身子对正数钱钞的女人鼓励道。
　　 话音未落，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传来，像有一百辆的重型坦克同时从门前经过，房子和屋里的家俱摆设，甚至站在屋里的说话数钱的人，随着剧烈的起伏不由自主，左右上下地晃动起来，像一片被飓风随手卷起的树叶。深洇的红色灯光霎时间熄灭，适才还充满情调的爱情气氛，立即像风一样消失而去。密遮着厚厚绒布窗帘的房间，顿时陷入一片四下无人的黑暗。巨响过后，接着，哗哗啦啦，哗啦哗啦，一阵紧接着一阵的碎片撞击声，像整整一列车的砂石瓦料，正同时从高空之中被翻倾下来。
　　 周进步听到站在门外的年轻女人，用并不成熟的喉咙，发出一道尖锐惨烈的惊叫声。他想拉开门看看，可是，此刻地动山摇的失重，让他只能惊愕地伸着胳膊来回摆动上下颠簸，幅度夸张，动作拙笨，张着大嘴，宛如一个极不成熟的舞蹈演员正在出丑。
　　 四周的砖砾、水泥尖块和刮着涂料的墙皮，带着浓烈呛人的尘土气味，凶猛如潮水般地涌进屋子，像一双巨擘将他用力地拾掇着仆到在地，迫使着他身不由已踉跄地推到床边，推到吓傻后一声不吭的女人身边。他妈的王八蛋，大楼垮了！周进步为才意识到正在发生的炒险。火光电石，他迅速地意识到，这楼是他盖的，不过五年时光，也是刘向涛监理的，是县里验收过的。不过四年功夫，完了，就是出去自己也完蛋了。
　　 趴在用恐惧与懊悔堆积的瓦砾之间，他不知道先骂谁后骂谁，才能更解恨、让自己放松。
　　 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只是强度变弱很多，尘土和灰烟不在呛人喉咙令人窒息。难道是地震？幸好，他是身在顶楼的第五层，如果呆在一楼，这么一座大楼塌下来，自己早就成一堆掺着尘土的肉泥。他见到过搅拌机把民工胳膊绞下来以后拌好的泥浆，殷红的血肉之浆，残渣的肉骨，让他差点呕吐出来，难受好几天喝不下酒吃不了饭。此时，自己尚在人间，伸伸胳膊抻抻腿，还好都在，就是有些腿疼，没有受什么大伤，惊惧之后有些庆幸自己还能活站。
　　 喂，你在吗？周进步突然想到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老板，我可能受伤了。女人弱弱地用带着哭腔的声调回答着。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左腿被水泥板砸住了，清醒之中用右腿努力地蹬着，试图把压在左腿上的重物用力地蹬开，试了几次的未果之际，绝望之中听到周进步的问话。
　　 周进步按着女人的话，试着把自己的左腿伸过去，背靠着身后硌人的墙壁，用力地蹬起来。幸好，重物的份量不算很重，试了几次，把重物掀起来，女人趁机拉出压着的大腿，一声长叹后，顺势之际倾倒在他的身子上。我的西装！周进步发出一声惊叫，接着，他笑了，女人也跟着笑起来。你就是一个财迷呀，女人轻声骂着。
　　 幸好他们都在外面，一定会来救我的。周进步从衣服里掏了几次，才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后，才发现整个手机闪着光嘟嘟响着无法接通，原来没有信号。
　　 趁着手机的亮光，周进步看到女人的一张面孔，灰白、滑稽，活生生一个演大戏的角色，于是，他大声地喷笑起来！原来女人不化妆，露出真实脸孔，就是这副模样呀，整个一个泥巴女人，真像小时候他看过《收租院》里的人物造型。
　　 是地震吧！女人和他几乎是同时说道。话音过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如同人被埋进坟墓里才有的那种死一样的寂静。女人开始嘤嘤地哭起来。先是暗暗的泣声，接着是无法掩住的哽咽，最后便是扯着嗓子号丧的哭声。我们完了，出不去啦！女人边哭边哽咽着。好了，不死就好，你还活着，就有救，哭什么？烦人！周进步转过头去，安慰道。
　　 不知过了多久，握在手机的电量只剩下最后半格。周进步索性用力地关上手机，放在离头部很近的一个地方。
　　 活着多好，我认识的人里，有人死了好多年，你和我还活着，算是大赚了。我比较注重锻炼身体，你觉得我的身体不错吧。周进步没有听到女人的回答，只听到她渐渐安息下来的声音，又接着说：我们谈谈吧，反正没事情做了。是你讲还是我讲？
　　 你先讲，你是男人，我要清理一下自己。女人嗫嗫道。周进步躺在黑暗里觉得，女人似乎正用一件自己的衬衣袖口，一点点地擦拭着蒙在脸上的厚厚尘土。女人这东西真他妈的怪，到死都要臭美。他想着，接着又笑了，女人的美不仅是讨好自己，更重要的是要男人呀，当然包括自己，谁让我们只有俩人，被埋在这儿。
　　 我就先讲啦，这位女士！周进步咳嗽一声开始讲，他的声音巨大有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后，他把自己如何从一位小民工做起，然后做大工，当项目经理，然后，自己怀抱着伟大的发财理想，扯起队伍做起了建筑老板。好在这几年的建筑市场好，让他顺风顺水地做得很大，有了市场，有了不错的人缘。他说，你别看当老板耀武扬威的，其实就是一个大骗子，学会骗所有的人，我的钱是借的，向银行，向建筑供应商借，再向购房人借，我才有几个钱？赚的这几个钱都花在买建筑设施上了，花在打点讨好刘向涛、刘向涛的局长，最大的钱花在管局长的县上领导之类的人物身上，自己没有几个钱。
　　 胡说吧你，我也不要你的钱，就是有，你也不给呀。女人还在擦拭着自己的脸蛋，有些大着胆子说。
　　 周进步有些急，辩解道：怎么是胡说，你看着房价是高，其实，我也是为别人打工的，其中一半多是给政府打的，土地费用、征地赔款，民工工资，还有税收、销售费用，哪个能少？我能最后捞个一成的利润就蛮不错喽。有时，还不如你们风光，会享受生活呢，挣一个是一个，比如你今天的收入就很不错，够一个公务员半个月的工资呀。周进步开始调侃起来，顺手把二根指头伸到女人的手心里，紧紧地反攥着一双温热的小手。反正此时没有事情可做，有个女人陪我聊天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说到这儿，周进步索性放开胆子说起来，我以前有一个女人，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初恋吧；可是那时人家根本看不起我，喜欢有钱、有权的男人；后来，我行了发达起来，她就主动找来了，只是陪着我睡睡觉，不过还是挺卖力的，嘿嘿，谁也不想过艰苦奋斗的日子呗，我就给几个钱，用她店里的建筑材料还要给她现金，概不欠帐，这是人情。现在的老婆还可以，管着我的孩子和家，就是管不住我的人。
　　 你肯定有不少女人吧，有一百个吗？女人幽幽地问。侧着身子的周进步在黑暗里笑了笑，回答道我没有统计过，可能差不多吧。干了这么多年的老板，想占我便宜的女人多，都是主动送上来的，我可没有勾引毁坏别人的家庭的恶意。我老婆也知道一些事情，闹过，没用，就开始转行专心管理我的钱，她比我还想得通，讲究实惠。只要女人爱钱，就好办，你说是吧。
　　 讲话时，周进步发现女人身体有些颤抖，有些冷，他便拘着身子，在黑暗里脱下自己的西装，递过去，让女人穿上。女人顺从地接过来，一点点地披在身上，他听到女人急促的喘息声。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叫什么？周进步听着女人在一片细碎声里穿好衣服，喘息的声音也小起来，才开始说话。
　　 我叫婉君，当然是我的艺名，我们这一行的人，都有自己的艺名，这是跟电影名星们学会的，人走茶凉，不给自己惹麻烦。我家在四川绵阳的一个小县城，我也是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我家里人都在私人工厂做工，收入勉强能维持日常生活，就是钱不够花。我只上过中学一毕业就进厂里工作，不是学习不好，我也想上大学，结果家里不让女娃儿去，读书有什么用，结果让我进厂子打工；没干几年工厂体制改革，我就跟着下岗。后来摆过小摊子，还是不挣钱，人又累，而且四处摆摊，被城管乱追着跑，不久，就跟着几个姐妹到新疆来做起这类生意。做上几年，就回家不干啦。
　　 婉君，嫁人了吗？周进步拉过女人的手来，在自己的手中反复地抚摩着。他觉得女人的一只小手有些凉意，冰凉的像一杯白开水。也许，此时快到半夜时分，听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丝声音。该不是他们忘记我了吧？这些吃肉拉臭屎的家伙。他恨恨地骂几声。
　　 婉君任凭着他轻轻地抚摩，却无一声。
　　 他们的呼吸同时变得滞重许多。也许，留在废墟里和空隙间氧气已经不多了。俩人沉默着，意识到了临近生命的终点。
　　 谈谈爱情吧！周进步打破沉闷，喘着粗气提议道。一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脸上马上热起来，反而觉得是一句显得非常多余的废话。人近中年，在一个妓女和嫖客之间，居然谈起这种庄严神圣的事情，想这些爱情还能有屁用？
　　 不断，婉君却被调动起来，平静的喘气有些急促。一她的手开始有些温度在回升。她轻声道来，就像说别人的故事：我有一个男人，是个死脑壳，还喜欢玩牌，就是不爱干活。地里的几分田包给别人种，他却无所事事上街喝茶摆龙门阵，靠女人来养活。我也有一个喜欢的男人，是我的同年级同学，只是好久没联系过，听说也到了新疆打工，我没有找到他。出来做活，我就这么一个希望，能找到他。说到这儿里，女人似乎有些激动，就是找到他了，他看到我这样，又能怎样？
　　 说到这儿，婉君说慢了，渐渐地停下来，最后不吭声。四周的黑暗里，无比死寂的宁静一层层包围着他们。他听到她此时费力的呼吸声，她听到他费力的喘息声，该是黎明时分了吧。周进步思忖道。
　　 此时的女人并未睡去，而是沉浸在时间的漫漶中，陷入一次长久的深思。她刚才告诉周进步的话，几乎都是假话，是她习惯性编造出来的谎话。她心中害怕想起自己的生活，那个满脸苦想扒她衣服裤子不让她叫喊的老头，那一年才12岁。一阵刺入骨骼的凄厉痛楚，不仅结束了她快乐的少女时代，也给她终生留下一道男女之间的屈辱阴影。17岁那年，趁着黎明，村里人还没有起床之际，懦弱的父母便匆匆地将她嫁给邻村一个三十五岁的残疾男人，没有唢呐，没有鞭炮，也没有花轿，她跟着那个陌生的男人背后，沿着小路，悄悄地走着，像结束她的人生那样毫无声息。新婚之夜，在意料不到的一阵拳脚相加暴打中，男人一身酒气地趴上她的身子，象征性地蹭着咬着掐着，然后就开始哭泣。她是初次启动皮肉的痉挛，看到男人涕泪混杂的痛哭样子，像一条即将死去的老狼，又像一头凶猛残暴的野猪。事后很久，她才晓得，男人得了先天性的阳萎病，根本无法行男女之事，花这么一大笔钱娶她进门，纯粹就是养一个干活种田侍候公婆的人。之后的几年间，收拾家务，种田，承受男人的虐待，她像一个沉默不语的奴隶，浑身上下没有几处的好皮肤。迫不得已才偷偷跑出来，到新疆后接触了几个老乡，在既无本钱，又无技术，为了容身的情形下，只好先从事这个行当，等有机会再做小生意。感触之中，她的眼眶中涌起一片温热的泪花，泪水流到嘴边，咸咸的，有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