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悬在记忆里的干粮筐 (外一篇)
一、悬在记忆里的干粮筐
在儿时的记忆中,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盛干粮的筐,悬在堂屋的檩条上或者是闲置房子的房梁上。它晃晃悠悠,仿佛乡村人家钉做的灯笼。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干粮筐对我们充满着无限的诱惑。
干粮筐,竹篾的、柳条的、棉槐条的;圆形的、椭圆的、还有扁型的。东北没有竹林,家里的干粮筐,均是父亲用柳条自己编的,圆形的。筐里,黑的是高粱面烀的饼子、红的是红薯蒸的窝头,黄的是玉米面豆面蒸的。白面馒头很少见,只是逢年过节,筐里有白面馒头。吊起来放着,为防老鼠祸祸。
我那时候比男孩子淘气,放学后召集几个伙伴在家玩,搬来凳子,将悬在梁上的干粮筐一扳,取出玉米饼子,红薯窝头,分给他们吃。每每母亲回来必训斥我一顿,要知道粮食稀缺。
也饿,吃不饱,小狼似的,在学校又打又闹地疯了半天,回来就直奔干粮筐,棒子面饼子,抓起红薯窝头,也不管凉热,再从咸菜坛子里捞块萝卜咸疙瘩,用刀切下一截,一只手拿着红薯窝头,一只手拿着咸菜,狼吞虎咽起来。
孩子们最盼着农忙季节,母亲吩咐我们往地里送饭,干粮筐是送饭菜的工具。劳力们忙着秋收,骄阳似火,头顶烈日,送饭的差事孩子们抢着做。这时的干粮筐,丰富得很,平日吃不到的馒头、包子、糖饼,炒鸡蛋、咸鸭蛋。待大人吃的饱嗝连连,赏一小部分给我们打打牙祭,幸福小溪水般流淌。
过年那段时间,干粮筐热闹起来,素常黑面黄面不见了,黄澄澄的油丸子、白花花的馒头、造型美观的糖夹、鼓囔囔的豆包……赶集似的聚拢来,每一种干粮都沾满年味。这个时候,母亲在干粮出锅时,就喂饱我们,一再告诫,筐里的干粮不许动,要祭祀祖先和春节期间吃的。干粮筐被父亲踩着木梯子悬在梁坨上,恐孩子染指,对祖宗不敬。
干粮筐虽然悬的高,过了初三,大人看的不紧了,搬来梯子,上去拿干粮,和来家耍的伙伴比着谁的馒头好吃,哪家的油丸子香。正月嘛,图个喜庆,父母对筐内少了的干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干粮筐离开了房梁,从乡村的版图上消失?而我的记忆天空,一直悬着那只干粮筐,它荡悠悠地飘着岁月的香气,以及年少时光的自由呼吸。
回到家乡,青砖红瓦的房子,再也看不到房梁上晃着的干粮筐了,饭桌上细米白面已经司空见惯,牙齿间莫名涌动着黑面高粱饼,玉米面窝头的粮食清香。
原来啊!我们需要缅怀的不仅仅是儿时的干粮筐,更是饥荒岁月烙印在人灵魂深处的疼痛,这种疼痛,即使在繁华的都市,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下,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曾忘记!
二、民谣
小时候,家里穷。稀饭包谷,渍酸菜,盐咸菜疙瘩,吃饱就是好事。
经常断电,每家每户都有风匣,木头做的。
妈每天很早起来,拉着风匣,咔哒咔哒响,为了让我们填饱肚子,可谓绞尽脑汁,端上饭桌的粗米粗粮,黄面饼子,吃的我们不消化,面黄肌瘦的,即使这样,姐弟俩仍像两匹饿狼,地上的山野菜,蘑菇,树上的野果子,榛子,核桃,枣儿,山梨,只要能充饥的,都往嘴里塞。
冬天日角长,妈早早做了晚饭,天没擦黑把我们赶进被窝。
睡不着,妈在炕梢,撑一盏煤油灯。一边缝补衣裳,一边教我们民谣。
“小胖孩,上窗台。偷他娘小钱袋,他爹打,他娘拽。哭着喊着在耍赖,他爷听到把门踹。”
“老姑花,紫歪歪,我爷给我娶奶奶。一顶花轿八人抬,披红挂绿迎亲来。”
听着民谣,弟还是嚷着饿,翻来覆去,不肯睡觉。我大弟弟三岁,不敢喊饿,怕被妈骂。
妈放下针线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哼唱着民谣,“小小子,快睡觉。梦里有槽子糕,再不去捞不着”
弟不多会发出了呼噜声,脸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
乡村的农活多的像天上的星星,总也做不完。我们如一尾鱼,跟在爸妈的身后,下田干活。
枯燥乏味的日子,妈用民谣喂养我们的儿时光阴。
常常有这样的景致,妈弯腰在地里起红薯,或者割豆子。我们拉下手,风嗖嗖的旋起衣摆,又饿又累。妈从围裙里掏出几只土豆,“吃吧,吃了扛饿。”土豆掉肚子里,也像饿汉嗑瓜子,不顶事儿,眼巴巴盼着天快晌午,好回家吃饭。妈掐了枝毛毛狗,望着湛蓝的天空,慢吞吞地哼起了民谣。
“磨剪子,呛菜刀。走关东,寻刘巧。无音讯,哭折腰。情妹妹啊,可知道?菊花黄,岁月憔。痴哥哥等你等得霜染了发梢。”
妈颤悠悠唱起的民谣,仿佛一碗红豆粥暖了我们的灵魂。
民谣是山涧的溪水,在那个年代滋养着我们的精神平原。
这些来自民间的民谣,绿了故乡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山水,流淌在每一个孩子的脉络中。
地上的沙砾听到过悠扬押韵的民谣,天空飞着的小鸟也听过朴实通俗的民谣,就连虫子,日月星辰都听过。
生长在乡村腹地的民谣,站立成一株株红高粱,闪耀着麦穗的光芒,在久远的岁月长廊,民谣咬着牙坚持着,活成妈的模样。
夕阳西下,弟坐在妈的背篓里,妈的另一只手牵着我。将这条土路拉长,妈唱着民谣把一缕晚霞和泥土的芬芳摘进院落。
我读初中时,经济条件改善了。下地干活的次数少了,只要和妈一起劳作,我就能听到妈唱的民谣。
后来,我远嫁他乡,做了母亲。不忘教儿子唱民谣,九零后的孩子,对民谣提不起兴趣,他说,“妈,你和姥姥唱的民谣,土的掉渣,谁稀罕唱啊?我们喜欢韩星,做娱乐圈内青春派歌手的铁粉。你们那是老古董了……。”
回到故乡,街头巷尾音响传递的是现代版的歌曲和音乐。那条柏油路上再也没有了唱民谣的人。
妈自老宅子迎出来,瘦弱的老人像长在乡村的一枚果子,饱经风霜之后,安静地吐露着生命的核。
问她何曾记得当年教我们的民谣?
妈瘪着腮帮子叹了口气,说:“哪能忘了?闺女,民谣里活着妈的故事呢!村子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人还有几个能唱起那些民谣啊?!”
夜色如水,陪着妈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唠嗑。
蛐蛐在鸣叫,父亲的旱烟味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推也推不开,枕套里飘出稻壳的香气,两口褪了色的红柜子默默地细数流年;墙上发黄的年画仍散发着年味儿,一只老猫躺在妈的脚前,哼着喜歌。
这些老物什拽醒了一屋子的旧时光。
枕边悠悠飘来妈哼唱的民谣:打铁匠,眼睛亮,打把剪子过长江。
长江头住着位卖花女,剪裁红妆娶她做新娘……
妈哼唱的民谣是儿女再也回不去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