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张小红进城记(小说)
一
张小红本名程大瑞。
程大瑞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一九八九年她第一次初中毕业。经过初三下半年的努力学习,她考住了全县的重点高中,寿光一中。初二时的班主任王老师是她的表姑父,王老师专门到家里找到程大瑞的母亲,说:“一上高中,好学生都能累得鼻子比头大。更何况,大瑞还是个女生!”言下之意,以程大瑞的头脑,上高中肯定学习吃力。
那时老师家长们都说,上了高中,女生就比不过男生了,再好的女生也不行。而且,程大瑞也算不到学习多好的学生里。升初三时,她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尖子班”。作为毕业班,初三共有四个班,先选拔前四十名的学生组成“尖子班”,其他学生分成三个“平衡班”——学生们私下称之为“渣子班”。前者的学生,是冲刺中考的,或中专或重点高中,后者的学生,能顺利学到初中毕业混个文凭就行。在所谓的“尖子班”里,程大瑞的成绩属下游,常常是三十名开外,最好一次考了第二十名。一次物理考试,她考了63分,是班里最低分,物理老师袁老师张榜公布成绩,在程大瑞的名字下面,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大的“乙”字,“乙”字的尾巴长长地向上划去,像个对号钩,这就是传说中考了倒数第一要“坐红椅子”。这是程大瑞平生第一次“坐红椅子”,也是最后一次——其实从小学时起,她的学习成绩就一直很不错,三年级和六年级的年终期末考试还都是班里第一名。这是程大瑞在初三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屈辱,她心里很不服气,在“尖子班”里,“退级生”就有二十六人,她如何去和学了两遍的学生比成绩?不过不服气也没有办法,在初三,她的成绩从未挤进过班内前二十七名。
程大瑞作为应届毕业生,这次能考住重点高中,用老师们的话来说,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表姑父王老师的意思是,如果上高中学习太吃力,就很可能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跳不出农门,户口不能农转非,农村学生还得回家拉大锄,这高中就白上了。倒不如复读或者退级,然后再参加中考,稳稳当当考个中专,先把户口考出去。
王老师费心费力,能给程大瑞办理退两级的手续——退一级或复读的手续实在不好办。那时,“退级生”不是个贬义词,和“留级生”也不是近义词。只有家里有门路的,才能给孩子办理退级手续,“退级生”完完全全是个褒义词。他们一般都不是学习太差的学生,成绩大都在中游或以上,不过算不上名列前茅,想在初三毕业时参加中专预选,一般是预选不住的。是的,那时想考中专,必须要先经过预选考试,预选通过的,才有资格坐到考中专的考场里。这些学生退一级或退两级到了低年级班里,马上就成为出类拔粹的好学生,通过中专预选的机率高达八成以上。
王老师的建议首先打动了程大瑞的母亲。程大瑞的母亲就是高中生,她没能考上大学,后来嫁给了程大瑞的父亲,和没上过高中的女人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土里刨食。程大瑞的母亲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程大瑞,小女儿程小瑞,儿子程博。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程大瑞的名字曾经让我们非常羡慕。相比女同学们的名字都是什么花、香、娥、艳等等,程大瑞的名字洋极了,大气极了,有学问极了,根本不像个农村丫头的名字。
已经毕业的学生要退级,就要想办法重建学籍档案。最方便办的,就是把半路退学的学生的档案拿过来用,前提是也要使用辍学生的名字——实际上就是冒名顶替人家,从此以一个新的身份上学并参加中考。王老师给程大瑞找的,就是低两级的辍学生张小红的档案。退级要改掉自己的名字,大瑞不舍得,还要改掉自己的姓,大瑞更不忍心。王老师说:“这没什么,等你以后户口出去,上了班,结婚前把姓名再改回来就行!”母亲也说:“姓名不就是个符号?叫啥也是叫,你是女孩子,就是以后不改,也没大问题!”就这样,为了能考住中专带出户口跳出农门,程大瑞改名叫作张小红。
当然,对于程大瑞更改姓名、退两级复读考中专,也有不少人不理解、不支持,他们觉得重点高中并不好考,既然已经考住,就去上好了。从小学起就和她同学的王元信问:“你的成绩一直比我的好很多,为啥不去上高中?初中留级复读要两年,升学上高中才三年。先别管到时能否考住大学,上高中总能多学些知识吧?”大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高中多学知识又有什么用?俺娘就是好例子,她比你娘多上了初中和高中,能看出她们有什么区别吗?”王元信和程大瑞都是洛城乡程家庄的,两家的房子在一排上,隔着一条六米宽的南北大道一东一西,两家都不临大道,中间隔了两户人家。离得近,彼此家里的情况都摸得烂熟。王元信被问住了,觉得自己说服人的本领很有限。
王元信也是作为应届新生考住了寿光一中,他才不要退级复读啥的,他要去上高中,很希望程大瑞也去上高中,他们继续同学。现在,他明显觉出自己根本无力劝说程大瑞改变主张——王元信一直坚持叫她程大瑞,不叫她张小红。他很盼望大瑞能明白他的心意。大瑞当然明白。少男少女之间特殊的磁场不需用多说一句话,只要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彼此就能明白。比如,在初三班上,王元信下课时喜欢跺跺脚,好让坐得发麻的双腿舒服一点;大瑞喜欢随后也跺几下脚,初三时她个子蹿得像盛夏时拔节的玉米,腿上的裤子总显得短,跺跺脚能把坐着时膝盖弯曲拉上去的裤脚跺下来,让裤子看上去长一点。再比如,大瑞坐在第一排,王元信坐在第四排,有时大瑞从外面进教室,推开门的一霎时,能感觉到王元信正在看她,她大方地抬起头,他就裂开嘴露出白牙朝她笑笑,然后再低下头。只是,他们才是初中生,那时的学生还没有早恋的风气,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谁也没有勇气挑破。所以,对于王元信的劝说,程大瑞说:“你是男生,上高中会越学越好,肯定能考住大学。我是女生,上高中会太吃力,倒是退级考中专更轻省些。你考住大学,我考住中专,咱都能带出户口去城里,殊途同归嘛!不过,你可别上了大学就不认识我了啊!”王元信无奈地说:“好吧,但愿你能顺利考住中专!只要你能考住中专,我也一定会考住大学!”
程大瑞改名叫张小红后,又回了初中,去重复她曾经学过一遍的初二、初三课程。这时的张小红,学习成绩又有了她三年级、六年级时年终考第一的气势。她以为,退两级后,就一定能够考住中专,当初王老师也是那么暗示的。初三的中专预选中,张小红顺利通过了预选。但是,每年通过中专预选的学生中,总有小一部分是考不住中专的,有一大部分是考住中专委培的,只有少数几个运气极好的才能考住中专正取。程大瑞改名张小红两年后,不幸地成了考不住中专的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不过,根据中考成绩,县里的几所重点高中还要从落选的中专考生中录取一部分,张小红第二次收到了寿光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王元信以为,这次改名为张小红的程大瑞一定会去上高中的,只是替她惋惜,白白浪费了两年的大好光阴,要不,她也和他一样,马上就要升入高三了。张小红也以为,这次父母一定会让她去读高中。虽然以现在的结果,她也很懊悔当年的退级两年考中专,但是,她仍在心里做好了要去上高中苦读一番的准备。
不料,这次是张小红的舅舅,让她的人生又一次改路。舅舅在县城里做生意,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现在,只需要花五千块钱,就能把户口买到城里去,变成非农业户口!拼命学习,考中专也好,考大学也好,咱农家的孩子,不就是为了转出户口,跳出农门吗?”其时是1991年,孩子在作文中形容农民的辛苦常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农民,每个人都需要缴公粮,缴集资和提留,缴农业税,还必须出夫、出义务工。可以说,当时的农民,就是收入最低、负担最重的社会底层的代名词。除非是傻子,是个农民就想把户口转成非农户口,真是削尖了脑袋从农门里往外钻啊。农民的户口转为非农后,不仅可以不必再背负这些负担,跳出农门,还可以去转粮油关系,中专生、大学生上学还都有伙食补贴。因此,张小红的爸爸直说这是个好消息,当即拍板,要把张小红的户口给买出去——不仅是大女儿,还有小女儿和儿子,户口都一律买出去,孩子们只上到初中毕业就行了。
张小红很想去读高中。经历了初中退级复读的两年,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暗暗下了决心,上了高中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那样,她将是程家庄第一个女大学生。爸爸却给她算了一笔账:“你上高中三年,需要花钱吧?连吃带穿带学费,最保守,三年也要一万元,能不能考上大学另说。考上大学了,也要花钱吧?就算国家对大学生有伙食补贴,你读四年或三年大学,一万元也打不住吧?大学毕业后,能不能找到顺心的工作,又是两说。相反,如果咱把户口买出去,就是花五千块钱,然后,我可以托人给你找个工作干,上三年高中的时间里,你赚下一万元没问题,在上大学的那三四年里,又是赚下一万多。这一来一去,四五万了吧?我这一共是三个儿女,每个人四五万,你们三个,这就是十几万元差出去了!这十几万元是什么概念?在咱村里,盖得最好的房子就是程如朋家里砖墙瓦顶、中间出厦的‘锁皮厅’,还带着大门楼子,今年才盖的,不过才花了不足四万元。那十几万,都能盖上三四幢‘锁皮厅’了!”
就这样,爸爸让舅舅托了关系,花了一万五千元钱,把三个孩子的户口全买成了城镇户口,户口全迁到了县城里的城关村。大女儿、小女儿、儿子年龄依次各差两岁,小女儿也初中毕业了,她成绩没有姐姐好,不仅考中专、考重点高中没戏,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住,儿子上学早,仅还有一年也要毕业,眼瞅着也不用上高中或者考中专了。
在给大女儿往外买户口时,爸爸曾经想让张小红再改名为程大瑞,或者程小红也行。但是,由于她属于退两级考中专,第二次初三的上半年就已满16周岁,学校里年满16周岁的学生,派出所来给统一办理了身份证,有了身份证,想再改名就很难了。爸爸这次借用了妈妈原来的理论:“那就算了吧!反正你是女孩子,你的姓名不进咱程家的族谱,以后你结婚了,孩子也不会跟你姓,你叫啥姓啥,都没大问题!”
二
买成城镇户口的张小红没能再上高中,或者说,既然跳出农门,她已经没有必要再上高中了。爸爸又让舅舅托关系,给她在邻村小学安排了个代课老师的工作,每个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张小红当了一年半的代课老师后,学校人员调整,辞退代课老师。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能天天在家吃闲饭,舅舅又托了一层关系,让张小红到县城政府招待所上班。招待所工资要高些,连工资带奖金,第一年就是每个月三四百元,其时是1993年,这算是很不低的工人工资了。张小红在县城工作后,人出落的越来越漂亮、洋气。她经常穿着新发的工作服回家,白衬衣,藏蓝色西装裤,黑色高跟皮鞋,走在村里的大街上,带着县城里的时尚风气。每次她回家,母亲都会喊上大娘婶子们:“来家里玩啊,大闺女从城里下班回来了!”大娘婶子们经常带着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侄女,时不时地咂嘴赞叹:“去了城里的闺女,就是和下庄户地的不一样了,真俊啊,打扮得和电影明星似的!”也有大娘婶子拉过张小红的双手直瞅:“你看这手,嫩的和葱白似的,一看就是城里人!”张小红也总会适时地给大娘婶子们送上诸如小梳子、小肥皂、小包的黑瓜子或白瓜子等礼物。大娘婶子们拿了礼物,一般不好意思马上离去,大家可能会谈论起如何买城镇户口,还会谈论起,村里的信孩儿上了三年高中,没考住大学,又回家拉大锄了,白花瞎了学费,还真不如省了那学费把户口买出去。
大娘婶子们口中的信孩儿,就是张小红曾经的同学王元信。高一高二时,他的学习成绩是班里的中游。高三时分班,他自己拿不准该去理班还是文班。去理班吧,他物理成绩一般,化学成绩较差;去文班吧,他的历史无论如何总也学不好。最后任由学校分的,去了文班。老师是这么帮他分析的:“物理化学全是弱科,你去理班,太吃力了。你的语文和英语还都不错,数学也行,上文班应该没问题的,历史和政治没有什么可怕的,用点功夫多背就行。退一万步讲,就算高考时落榜,你作为文科生复读也不吃力。”其实,王元信总觉得气质更是理科生,后来想过要调到理班,但又放弃了。高考发榜,普通文科专科委培线528分,王元信考了527分。整整一个星期,王元信早上不洗脸,只蹲在父母结婚时购置的那只已经少皮没毛的搪瓷脸盆前发呆;晚上不洗脚,睡在那张城里的堂叔送给的旧长沙发上,头枕沙发一头,放脚的另一头垫着张报纸。班主任刘老师两次坐着学校里的白色大头车去他家,叫他复读。刘老师说:“今年就差了一分,你努力努力,考个本科没问题!”父亲不说不让他复读,也不说让他复读,只是陪着刘老师抽烟时不停地叹气。大儿子今年高考失利,小儿子还有两年也高考了,好在小儿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应该有把握考住大学。为供两个儿子上学,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不停劳作,就这样,家里也已经欠下近两万元的外债了。母亲双腿有老寒病,干不了重活,这几天,儿子发呆,她就偷着流泪,私下里她商量丈夫:“要不,就让信孩儿去复读吧?咱再想办法,找找亲戚本家的给他借点学费?”父亲说:“唉,能借的早都借过两三次了,为借钱,咱没少听了风凉话。要是今年他能考住大学,咱去借学费还有得说,现在要复读,怎么朝亲戚们开口?复读要钱,考住大学也要钱,将来小信上大学,还是离不了钱。原来我和他们都说过,上学就好好上,考住了就升学,咱家孩子不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