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终这一生,他们也只是错过(小说)
一
入夜时下了雨,淅淅沥沥地浇在院中新移栽的虞美人上。
韦窈走进屋时,浑身都被雨淋湿了。乳娘迎上来,只摸了一把便仿佛天塌了一样:“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搞成这样?”
韦窈轻声说:“乳娘,我怕是月信要来了,你替我熬点红糖水来。”
她一向身子不好,月信疼得死去活来。邰大帅只她一个女儿,请来中外多少名医,也只得“将养”二字。
乳娘不敢怠慢,连忙去熬药。
韦窈自己坐在那里,忽然抬头说:“藏在那里做什么!”
有个人慢慢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个子高挑,将凄风苦雨都挡在了门外。西洋灯映得一切都清晰明了,将他挺直的鼻梁与桃花形状的眼都仔仔细细地勾勒出来,端的是眉目含情。
他凑过来,不敢碰她,只伏低做小说:“我瞧乳娘去给你熬药,又是哪里不舒坦了?”
“托你的福,掉到水里没淹死。”韦窈冷笑一声,“你不去陪你的红颜知己,又来我这里碍眼。”
闻言,他也不恼,反而柔声道:“是我不好,不该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和我一起往下跳。”
灯光下,他专注地望着韦窈,仿佛眉目有光,潋滟温柔。韦窈气得不大深刻,被他柔声细语便也散了。
她刚想说话,乳娘端着药走了进来,惊讶道:“二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瞧瞧窈窈。”邰家二少——邰长鉴说着接过药,“来吧,我亲手伺候你喝药,就当是赔罪了。”
他冲着韦窈眨眨眼,韦窈瞪他,却也乖乖凑过来,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药喝完了。
乳娘又开始絮叨:“小姐身子本就不好,还淋雨回来,要是真病了,大帅又要发怒了。”
她说话时韦窈已经闭上眼。她平日高贵冷艳,最不耐烦乳母的絮叨,却又无可奈何。
邰长鉴忍住笑,揽住乳娘肩头说:“好啦乳娘,让窈窈睡吧。等明日,我教育她成吗?”
他亲手替韦窈合上门,韦窈听着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这才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床幔无声叹了口气。
第二日韦窈果然来了月信。
她疼得死去活来,邰长鉴来时就瞧见她脸色惨白,连唇瓣都褪尽血色。听到响动,她恹恹抬起眼,长长的眼睫扇动一下,却又垂了下去。
邰长鉴心疼得不得了,赔礼道歉说:“等你好了,要我做什么都成。”
“什么都成?”
她气若游丝,邰长鉴许诺:“就算你想上天,我都得找人借个翅膀抱你飞上去。”
他嘴里没个正经,韦窈勉强一笑,低声说:“那我要你和那个茉小姐分开。”
所谓茉小姐,是邰长鉴近日很宠爱的一名女子。长得风华绝代,难得又知书达理。昨日邰长鉴带着茉小姐坐船游湖,正巧来了阵风,茉小姐栽下水,邰长鉴为了救她跳了下去。
而在一边看热闹的韦窈,不晓得自己抽什么风,竟跟着也跳了下去。
看他不语,韦窈说:“你这承诺也不过如此。”
“你在意她做什么?”邰长鉴道,“不过是个解闷的。”
“我就是瞧她不顺眼。为了她,大帅府差点要摆两处丧事了!”
“韦窈!”邰长鉴沉声道,“说的什么话!”
韦窈自知失言,咬住唇把脸转向一边。邰长鉴看她这样,实在没脾气,又哄她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挂在嘴边,被父亲听到了多伤心。”
“我要告诉爸爸……”她小声说,“他要你照顾我,你却欺负我……我要找大哥揍你。”
当初他们的母亲过世,邰大帅哀毁过甚,大哥在外料理政务,他则在家眼也不眨地照看她。算起来韦窈是他亲自带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邰长鉴熟练地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拍在自己脸上:“大哥政务繁忙,我替他打。”
韦窈没忍住,到底笑出来,却又轻轻拂过他的面,问他说:“疼吗?”
“你不理我,才会疼。”
他耍无赖,韦窈却很吃这一套,故作冷淡说:“看你表现了。”
二
要说邰长鉴是真的疼韦窈。
他和茉小姐分手的时候,特意送了一整套火油钻首饰。茉小姐有双凌厉妩媚的凤眼,晓得他的意思也没闹,只是含泪说:“您厌倦我这样快吗?”
她一哭,邰长鉴莫名心疼,亲自替她将项链戴上:“你这样才貌双全,哪有男人舍得厌倦?”
茉小姐趁势倒在他怀中:“您总要给我个交待,不然我可不走。”
美人在怀,是个男人就把持不住。可邰长鉴想起韦窈,狠了狠心就把她给推开了。
茉小姐被送走时还恋恋不舍看着他,他坐在金屋藏娇的宅子里,问副官:“我这样是不是挺没出息?”
副官不晓得他感叹什么,他却已经自我开解完毕:“得了,听妹子的话,怎么算没出息!”
说着他又心情好起来,开车亲自买了一匣子水果糖。到家时正巧遇到画师来给韦窈画像,她穿了身绣着唐草的洋装,手持羽扇,敛眉低目温柔无限。邰长鉴倚在门口瞧她,她抬起眼来,忽然向着他招招手:“过来。”
邰长鉴走过去,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肘,将头倚在他肩上说:“把我和邰二少画得好看些。”
画师忙不迭应了,邰长鉴剥了颗糖递给她:“怎么想起来画这个?”
“青春易逝,人老珠黄拿出来瞧瞧,不是也挺有趣?”
她吃糖时脸颊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凸起,看起来无比可爱,邰长鉴忍不住笑了,捏捏她的脸蛋说:“你才多大,这么老气横秋做什么?”
韦窈拍掉他的手,问他说:“你上次答应我的事做到了吗?”
“什么事?”
他装傻,韦窈拿指尖掐他,他这才吃痛说:“已经赶走了,你从哪儿学来的招数,这么野蛮!”
“我自己研究的,专门拿来对付你。”
她凑过来在他腮边啄了一口。这一口又轻又快,带着她身上甜而轻盈的香水味道。
邰长鉴心里漏了一拍,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把一匣子糖都塞到了她的怀里:“专程买来给你赔罪,能不能大人大量原谅我了?”
韦窈刚要说话,邰长鉴的副官忽然走进来耳语。邰长鉴面上的笑淡下去,只点了点头,冲着韦窈说:“收拾一下,我带你上别苑。”
“怎么忽然去别苑……”
“父亲他出事了。”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韦窈连忙也跟了上去。路上她才知道,邰大帅早上浇花时候,被地上的霜滑了脚。
到了别苑,两人轻手轻脚走进去,就瞧见邰大帅倚在美人榻上瞧公文,身边站着他们大哥邰长晏,正悄悄给他们打眼色。
韦窈清了清嗓子,便走过去,撒娇说:“爸爸,我来了您怎么只顾着看公文呀?”
“窈窈来了。”邰大帅这才抬起眼,看到她就笑起来,“是爸爸不好,怎么连小公主都没看到。”
她一开口,比旁人说一百句还管用。
邰长鉴瞧着她缠着邰大帅,不准他费心力处理公务,忍不住要笑,却被大哥碰了一下。两人默契地走出去,并肩站在廊下。
邰长晏只比他大了一岁,却是少年老成,邰长鉴小声说:“老爷子怎么样?”
“医生说要好生休息。”邰长晏叹口气,“论理该将他送回官邸,可他不愿意。待会儿你跟窈窈说,要她在这里多陪陪父亲。”
邰长鉴应了下来,刚要回去,却被邰长晏搭住肩头。邰长鉴不明就里,听得他沉声说:“一定不能出差错,懂吗?”
三
韦窈哄着邰大帅睡了,这才走出来。
邰长鉴站在檐下,院内雾蒙蒙的,千山翠色如滴,浓艳到极点,却生了肃静。韦窈在他身边,低声说:“大哥已经走了?”
邰长鉴“嗯”了一声,忽然问她:“窈窈,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生辰便十七岁了。”
“是个大姑娘了。”他只一笑,“不知谁会那样幸运,能得了你的青眼。”
他忽然提起来,韦窈闻言便变了脸色,勉强嘟起嘴,装作娇嗔说:“我还小呢,说这个做什么。”
她不待他说话,便离开了,那雨丝凉凉地吹过来,还带着桐花的甜香,邰长鉴收回手,又低声叫了一句:“窈窈。”
邰大帅缠绵病榻月余,韦窈衣带不解地在病床前侍候,邰长鉴再来时,看到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脸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越发显得一双眼又大又亮,她牵着邰长鉴走出去,这才小声说:“爸爸最近不大好。”
“怎么没听医生提起来?”
“他不让说。”韦窈咬住下唇,竟是要哭了,“他说你们有正经事,不要我打扰。可是前几天夜里,他差点就……”
她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一头栽入邰长鉴怀中。她哭的时候,长长的发散在肩头,衬得她越发伶仃单薄。邰长鉴犹豫一下到底揽住她,安慰说:“别怕,窈窈,二哥来了。”
邰长鉴哄了半天,韦窈终于止住哭声,邰长鉴替她擦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实在把我吓坏了。”
她自出生起,哪里遭过这样的怕,邰长鉴心疼,听得里面邰大帅问:“是崔哥儿来了吗?”
邰长鉴应了一声,邰大帅又道:“你带着窈窈去散散心,别让她闷坏了。”
得了令,邰长鉴便要带着韦窈走。韦窈不肯,两人僵持片刻,邰长鉴笑了一声说:“别怪我不客气。”
他从来嘴上说说就罢,韦窈含了一点笑望着他,不提防他一把打横抱起她来。她吓了一跳,还要顾忌不能被邰大帅听到,自己捂住嘴,拧了他一把说:“你要死!”
“你乖一点不就没事了。”
邰长鉴哈哈大笑,抱着她走到门外。两人开车去城里新开的西餐馆子吃榛子酱蛋糕,路上有小姑娘卖花,邰长鉴全都包下来,韦窈抱在怀里,整个人都要被花埋住,恶狠狠盯着他说:“邰老二!”
邰长鉴这才伸出手来,将花抽出一束,露出她莹莹一张面孔。
卖花的小姑娘很机灵,甜甜说:“大姐姐真漂亮,大哥哥好有福气呀。”
她这个福气说得不大对,可邰长鉴同韦窈一时竟都未作声。天边的云卷着日暮的赤金,泼泼洒洒地弥漫开来,韦窈走在前面,身后邰长鉴跟着她,忽然提议说:“咱们放风筝去吧。”
山脚下有片草场,总有人在这儿放风筝。韦窈低着身仔细选了半晌,却只买了个蝴蝶样子的。邰长鉴放下一边几米长的凤凰,问她:“就要这个?”
她点点头,把风筝抱在怀里,同小时候要糖吃一模一样。邰长鉴玩什么都是一把好手,顺着风潇洒地一抖,蝴蝶便摇摇晃晃飞上了天。
韦窈抬着头痴痴地望着,有些怅然道:“飞得这样高,却还是要被线牵着。”
邰长鉴忍不住笑了:“怎么伤春悲秋起来?”
她不回答,邰长鉴便将线塞到她手里,韦窈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风筝就要往下坠,邰长鉴连忙从身后抱住她,握住她的手教她放风筝。他这一下全凭下意识,反应过来时再撤手已经太刻意。
韦窈的眼睫眨了眨,他看得想要替她将鬓边的乱发拂开,却只是东拉西扯说:“明日我多派几个人来照看父亲,瞧你瘦的,脸上都挂不住肉了。”
她很乖巧地应了,邰长鉴又说:“我最近新认识了个人,西洋留学回来,一表人才,难得又很优雅知礼……”
“这样好的人,你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
韦窈打断他,他顿了顿,语调不变:“你不小了,这种事总该上心了。”
这种事指的便是成亲,韦窈忽然动了怒,推开他狠狠地扯风筝线。风筝线是用上好的尼龙绳缠的,被风吹得笔直,韦窈扯得满手是血,也奈何不了它。
邰长鉴一把拽住她,厉声问:“你做什么?!”
她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他,声音有些凄凉道:“你明明知道的……又为什么偏要说这样的话来气我?”
他闻言嘴角抽动一下,听得她一字一句道:“我十四岁那年便听到你和大哥说的话了,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同你们半点血缘都没有。邰长鉴,我这么多年不肯叫你哥哥,是因为,我不想同你只当兄妹!”
每个字都重重锤在邰长鉴心口,一时天苍日暮,前尘如烟滚滚而来,那风筝仍在天空飞着,没入了暗夜里,将要不见了。
“可我们,这辈子只能当兄妹了。”
许久,他低声说,韦窈听出他的动摇,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可以走,去美国,去英国,到了那里,爸爸就管不到我们了!”
“你会吃苦的,吃很多苦,多到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不怕啊。”她望着他,决然道,“十四岁后我便爱上了你,邰长鉴,你可知爱一个人有多苦?”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眉目如画,青丝婉转,是精心娇养出的曼妙,他亲手带大她,一点一滴,早已无法分割,若他们不是兄妹该多好?可这一层没有血缘牵绊的关系,便将他们这辈子,隔得那样远。
邰长鉴低下头,在她掌心伤口处吻了吻说:“疼吗?”
她呜咽出声,紧紧抱住他:“疼极了。”
“真是个傻瓜。”
他到底回抱住她,抽出腰间匕首割断风筝绳。风筝彻底没入夜空,没了牵绊,便再也不曾回头。
四
他们二人在一起的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邰大帅。
当年邰夫人在别苑产下女儿,却早早夭折。邰长晏同邰长鉴怕母亲伤心,便去孤儿院秘密地带回一名女婴顶替。后来邰夫人去世,他们更加不敢说出真相,怕刺激邰大帅,惹来什么后患。
邰大帅渐渐好起来,心疼韦窈,特意打听城中上了英吉利的歌剧,催她同好友一道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