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有些人，曾经以为会一辈子记着，但慢慢发现，他们如春风里的柳絮，随风飘散，记忆里不着一丝痕迹。有些，则不管过去多久，常在脑海里翻腾，挥之不去。
　　 我跟村西头的王三老汉放过三年羊，学会了许多书本里没有的东西。
　　 王三五十开外，我八岁，也许九岁。赶着羊群风里来雨里去，没怎么觉得日子凄苦，反倒收获了快乐。
　　 实际上，放羊比种地辛苦，一年四季，不管风霜雨雪，都得出去，跟着羊群走，没什么可商量的。近百只羊，有绵羊，也有山羊，不合群。山羊性子野，爱往高险处去，绵羊温顺，喜平缓处吃草，放牧便多了一份辛苦。
　　 生产队的十多圈羊，分配给村民放牧，一人负责一圈。指派给我家的一圈羊，原本是父亲放牧的。但家里劳力少，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年底多分几斤口粮，放学后、星期天、节假日和寒暑假，父亲就将羊鞭子交给了我。
　　 刚开始，我不晓得王三为啥不让我跟着他，也许嫌我是个小娃儿。但后来，他又很喜欢我。
　　 我丢下书包出门放羊时，手里一般就拿两样儿，一块冷馍，一根鞭子。偶尔会背个破背篓，为家里砍点柴火。王三总比我先到，像一尊雕塑，不管冬夏，习惯蹲在羊圈门前的土坎坎上抽烟袋等我。他的姿势总也不变，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一棵核桃树，或者杨树，沉默里似在追忆思考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烟圈儿一缕一缕，慢慢地，从他的嘴角升起，在风里淡去。看见我，他把黄铜烟锅往鞋帮子上敲敲，站起身，很急的样子：“走！”多一个字都不说。
　　 两圈羊合一起，呼啦啦一大群，是一支气势不小的队伍。
　　 羊群赶到山野里，王三就忙着去给自家割草砍柴。他出门总背个大背篓。话少，笑容也不多，一声不响，显得心事重重。
　　 羊群不能总在近处的山坡沟涧里打转转，要不断往远处去，寻觅新草场。王三说，山高水远的地方，人懒，羊群去得少，草地肥美。
　　 秋天，阴雨绵绵，王三戴一个锅盖似的大草帽，披一片或黄或蓝的塑料布，蹲在崖畔上，濛濛雨雾里，像一株孤独、沉默的向日葵，或胖乎乎的冬瓜。略显苍凉的呼叫声，穿过淅淅沥沥，丝丝缕缕的雨雾传到沟底，我提着鞋子，浑身泥水，趟涧溪，攀沟峁，将四处散落的羊群往他指定的地域驱赶、集结。
　　 寒冬里，放牧生活冷清，亦寂寞，呼呼叫的寒风，掠到脸上如刀割。羊在山坡上寻寻觅觅食枯草，我们在坡脚避风处生一堆火取暖。有时坐着坐着，王三会从破羊皮袄子里摸出几个土豆丢进火堆。我们在寒风里沉默着，听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去，背篓还空着，帮我到那边崖上砍点柴火。”等我满手伤疤重新回到火堆旁，他慢慢扒开已经有些微凉的火堆，黄灿灿的土豆散发出呛鼻的香味，连空气都是香喷喷的。
　　 阳春三月，是产羔旺季，许多羊羔会出生在山野里。已经产过羔的母羊，羊羔一落地，会主动舔净衣胞，等候、引导小羊吃奶。头一次产羔的母羊，生下羔子，不认，转身就吃草去了。我学着王三的样子，点一堆小火，抱着羊羔慢慢烘干爽了，再抓来母羊，两腿夹住，双手扶着小羊喂奶，有时，要反反复复折腾，它们才肯母子相认。
　　 羊跟人一样，也有难产的时候。母羊难产的痛苦叫声，一声紧过一声，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发紧，羊羔却迟迟生不出来。这时，王三会像接生婆一样为羊接生。他挽起袖子，一声不吭，动作娴熟，神情淡定，小羊羔借助他舒缓的手力，安然降临大地。
　　 小羊羔落地，一舔干净衣胞，就能摇摇晃晃地站立，蹒跚行走。有的母羊很会呵护自己的孩子，小羊出生后，它围着小羊吃草，不走远，吃一会儿，抬头看看，不见，就会咩咩地呼唤，寻找，它们能准确无误地识辨出自己的孩子，找到了，很欢喜很亲热地用舌头舔一舔小羊的鼻子，或者碰碰小羊的嘴。刚出生的小羊有时会跟错妈妈。认错了，不光吃不到一口奶水，还危险，有的母羊会突然转身，一头将其顶翻。
　　 产羔季节，几乎每天都会出生几只小羊，有白的，黑的，也有杂色的。刚出生的羊羔摇摇晃晃，不大能走路，得抱在怀里，或背在背篓里。小羊妈妈紧紧跟在我屁股后边，一路上和小羊羔呼唤应答。走在牧归的路上，羊鞭子在空中“啪――啪――”响，羊群里的咩咩声一片，互相应答，一路歌唱。
　　 羊的繁殖能力很强，一圈羊里一般只留一只种羊，其余大都是母羊。一个春天过去，一圈羊里会生产几十只小羊羔。小羊羔毛绒绒的，在山野里，绕着羊妈妈上蹿下跳，撒欢，逗自己的妈妈玩。吃草，它们在不经意间就学会了。
　　 到了庄稼收获的季节，羊群就不必天天去山野里放牧，广袤田野里有丰美的草场。先是麦茬地，刚收割过的麦地，看上去白晃晃的，但麦茬里有散落的麦穗，亦有一丛一丛低矮的青草。然后是包谷地。收包谷不像小麦，掰了棒子，包谷杆子放倒后，满地嫩草，羊低头享受美味，我和王三也不闲着，在地头上点一堆火，寻一些散落的嫩包谷棒子和毛豆，在火里烤着吃。
　　 一场秋雨过后，阳光温暖，松软的黄土地上雾霭溟濛，夏收时撒落在田地里的麦粒和麦穗就会长出嫩绿的麦青。翻耕过的麦田里，有的地块里成片成片的麦青和野草疯长，有的刚探出地面，细而嫩黄，吃着带露珠的嫩草，羊显得快活无比，在咩咩的唱和应答里传递幸福。坐在田埂上的王三，能从麦地返青的麦青疏密，判断出收割一片麦田的人，平日里生活的粗细。他说，干活偷懒，过日子粗枝大叶的人，割麦时地里撒落的麦多，翻过的地上尽长麦青，生活精细的人，割过的麦地干净，翻过的地上只长草，不见麦青。
　　 我们赶着歌唱的羊群，从等待秋播的一块空地走向另一块空地。天上细雨蒙蒙，微风轻拂，杨树上金黄的叶子随风飘落，簌簌有声。落叶也是羊群不错的美食。
　　 羊跟人一样，吃饱了肚子就会找乐子。羊打斗时，像约好了似的，相互间同时后退十几步，铆足劲，向对方冲过去。“咣”一声，两只羊角猛烈地撞击，死死抵在一起，沉默，较劲，或者扭动，转圈，然后，再后退，再冲击，一次次反复较量，直到一只败下阵来。有的要反复冲撞十多次才能决出胜负，有的胆怯，只一两个回合就跑掉了。刚开始，它们也许跟孩子们一样，只是逗着玩，但玩着玩着就当真了，互不相让，死磕，犄角像重锤嘎嘎碰撞，尘粒振荡，脑门上撞得皮开肉绽，血水淋漓，悲壮而顽强。
　　 羊通人性，我的羊群和王三的混在一起，傍晚归圈，两圈羊各进各的圈门，很少有走错的。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精心训练，打一声呼哨，羊群就会迅速集合到我的身边。走在庄稼地边，有的想偷嘴，我在后边喊一声，或挥一声鞭子，它们就乖乖缩回了头。
　　 有天放学晚了，我到羊圈时，王三已赶着自己的羊走了。我揣着一本从语文老师手里借来的《三国演义》，把羊群赶到山坡上吃草，便埋头读起了书。一开始，还边看书边操心羊的事，不知不觉间，就读得超然物外，身心都沉浸在书里，被书里的故事缭绕着，眼里和心里只有书里的人和事。
　　 太阳落山时，突然想起自己还放着羊。可羊在哪里呢？
　　 漫山坡寻，几十只羊连个影儿都不见。爬上坡发现，就在我难得的静谧埋头看书时。羊群跑进了坡顶的一大片苜蓿地，吃光半地嫩苜蓿，三只绵羊肚胀如鼓，已经倒地，没死的也大都胀得差不多了，从对面山坡上赶过来的父亲，正和几个村民手忙脚乱地忙着抢救。
　　 父亲一把将我摁倒在地，拿出锹把子就朝我身上抡。在乡邻的拦劝下，我才连爬带滚地逃开。那一晚，我忍着饥饿和伤痛，满脸泪水，缩在一个麦秸垛下，母亲的呼唤一声一声传来，我咬着牙，不敢应。在悲伤里熬了一夜。第二天，整整一天也不敢踏进家门。
　　 我对书籍的痴迷给全家人带来了巨大灾难。为偿还集体的损失，这年，我家口粮被扣去大半，年底，别人家欢欢喜喜过年，我家却断炊了，全家人因我而饱受饥饿之苦。
　　 那晚，我缩在麦秸垛下发毒誓，从此以后，绝不再碰闲书。但好了伤疤忘了疼，爱书如命的毛病至今都未改掉。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如今故乡的山野，我曾经放羊的远山近岭，草茂林密，溪流淙淙，山花遍野。但山野里除了无边的空旷和沉寂，已难见活物，羊群消失了，人也不见了。曾经喧嚣热闹的上千人的村庄，正在向衰微与空虚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