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胡老师胡昌学在我老家滋河中学教书的时候,大概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这些个事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说,胡昌学从省城高中毕业那年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他是遵从他父母的意愿主动要求到边远山区──滋河中学教书的。因为滋河中学的前身曾是他父母土改时办的扫盲学校,父母再三地向儿子灌输那里的贫穷和愚昧。而根除这些则需要咱们一代又一代的人艰辛付出,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
胡昌学走马上任,工作自是尽责尽力,每年的考评他总是名列第一。在山乡滋河,人们早已把最好的赞美之辞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胡昌学年轻有为、心高气盛,经人们这一夸奖,走路就有些飘飘然了。
好日子不长,就发生了那档子事。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夜,胡昌学从学校下了晚自习,又接着备课,不知不觉就到了转钟时分,回宿舍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的宿舍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胡昌学是城里长大的,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走在这山间小道自是有些怯胆。谁知越怕越有事,在一片林荫深处,他突然被一声女人的尖叫吓出一身冷汗来。他定了定神,回身就看见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女人向他奔来,胡昌学这一急不打紧,那女人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扑在他的怀里,口里不断喊着:“胡老师,胡老师快救救我!”
胡昌学划了一根火柴,认出这人是村头双代店老谢头的女儿小桃。小桃这时已花容失色,她紧紧地抱住胡昌学哭声嘶哑地说:“邓跛子他不要脸,撕我衣裳,我,我把他推倒在水沟里去了,他,他还……呜!呜!呜!”
胡昌学仔细一瞅,果然一个横身湿淋淋地跛脚汉子跳街舞般地奔来。他一个箭步冲上,抓住他的衣领,怒吼道:“流氓!跟我到派出所……”
那跛子一怔,立马回过神来,迎面送上一拳,把胡昌学那个“去”字打落回去,幸亏胡昌学还兼着体育老师,身上还有把子力气,只见他挥手似闪电,给邓跛子肋下来了一掌,这才制服了他,把他硬生生地拖进了派出所。回家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了。
胡昌学顾不得睡觉,他草草地洗了把脸,就赶去学校上课。刚走到村头的老槐树底下就看见那里围着一群人,在那里说三道四:“昨天夜里,老谢头的丫头小桃差点被人祸害了,多亏胡老师解救!”
“小桃被人强奸了,胡老师他……”
“哎呀!老谢家的独生女才21个年头,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啊,真是造孽哟!”
胡昌学纳闷,这事儿咋就传的这么快,且越传越玄乎。一个带有刺激性的精彩故事在山乡村头、茶余饭后十分完美地诞生了。还有不少善良的人去向胡昌学打听,一拨又一拨,弄得胡老师又要上课,又得做解释工作,几乎分身无术。
胡老师迫于无奈,他只得向学校告了几天假,回城里躲几天,等事态平息了,派出所有定论了再回来。
然而,几天后再回到滋河的胡昌学,却莫名其妙地发现那些善良、朴实的村民不再那么亲近他了,曾经颂扬过他的山村舆论界,在几天之内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小胡那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做事怎么不计后果,他不该落井下石,人家姑娘娃路还长着呢!瞧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不是害了人家吗?”
“是啊,天下事能了则了,不说出来谁能知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将那小子送到派出所,这不明摆着要毁坏人家名声吗?”
胡昌学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万万没有想到自个儿的一腔正义反倒落了个不是,从此饭吃不香,觉睡不稳。整天一幅病态。
胡老师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振作精神。清晨起来锁好门正准备去河边散散心,村头双代店的老谢头便怒气冲冲迎面而来,说:“我请你别再四处散布这伤风败俗的事儿了。狗屎不臭挑起来臭,你小子到底安的哪门子心?”
“老谢叔,你错了,不是……”
“我没错!是你小子存心不良,扰乱民心,毁我名誉……”
胡昌学知道他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他还是努力克制自己:“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昨天狠狠打了小桃一顿,她还口口声声说你是好人,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娶她为妻算了。”
“什么?你说什么?没见过你这么愚昧无知的父亲!”胡昌学气得浑身发抖。说话语无论次。
“放你妈的狗屁!我愚昧,老子过的桥比你小子走的路还要多!”话都说到这份上,那口气就有点像一个威严的老丈人在训斥女婿了。
“小子,你如果还顾及我这张老脸,还考虑小桃的名声,明日就请媒人上我家提亲!”老谢头丢下这话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胡昌学当然没有去老谢家提亲,他第二天去了一趟派出所,回来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派出所老所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讲:“小伙子,你书教得不错,就好好儿搞你的本职工作,何必惹是生非,弄得满城风雨呢?”
“所长,不是,这,这……”
“还这个球哇,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们滋河乡五年治安没有不良纪录了,你小子这一搅和,今年的光荣榜我看是去了球的。”
“可是,可是……”
“还可是个球哇,昨天人家老谢头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家那是小俩口吵架,有你的鸡巴相干,你鸡巴白天无吊事,晚上吊无事,吃咸饭管淡闲事……”
老所长越说越激动,骂得也越来越不好听,以至于胡昌学走了好远还能听见老所长的骂声。
胡昌学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始终闹不懂自个儿到底错在哪里?直到有一天他被省城精神病院接走。
后来……
后来,邓跛子成了我爷爷,成了我爷爷的邓跛子一辈子都不敢在我奶奶面前呲牙,他老老实实地死在了我奶奶的前头。再后来,我爸爸听从我奶奶的教导,说什么也要让我这个笨丫头读完大学,说什么也得回来教书,说什么也不能走老一辈的那条路,她说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