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六年前的阳春三月，通往老家桑池村的山道上，我的奶奶白梨花头上盖着一块大红头巾，坐在由四个强壮的山里汉子抬着的一顶轿子里，任由轿夫们恶作剧般将轿子上下颠簸着。奶奶脸儿红通通的，一声不吭。她从红盖头下面探出脑袋悄悄地向远处望去，路旁的山坡上，一片白皑皑的梨花似雪，像她的名字一样让她心生喜欢。再往远处看，金灿灿的连翘花，如成片的金子一样镶嵌在起伏的山峦之间，新婚的奶奶对她从没有见过的大山产生了无限新奇。轿子的前面是一头高大的青色骡子，头顶系着一朵大红花，上面骑着一个胸口斜系着大红花朵的少年。这是她的丈夫——我的爷爷。在一阵阵热烈的鞭炮声中，轿子抬进了桑池村庄，抬进了我们家的老院子。
　　 民国二十八年，奶奶十七岁，爷爷十五岁。从轿子落地的那一刻起，奶奶就成为了我们师家的媳妇。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日本人侵占了整个华北，县城到处都是日本人的天下。这个梨花飞雪的日子里，奶奶结束了她短暂娇宠的少女生涯，远离了父母的庇护，跟着这个比她还要小的男人，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艰辛岁月。陪伴奶奶的只有怀里紧紧抱着的红木盒子，里面有娘给她陪嫁的银器首饰，这也是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这个娇小美丽、温顺贤良的女人，此后在深山的小村子里生活了六十三年。直到有一天，她再也爬不起来，子孙们把她埋葬在似雪的梨花丛中。
　　 七十六年后，奶奶已经去世十三年，我向年已九十一岁的爷爷打探奶奶的身世。爷爷告诉我，奶奶是垣曲县白家岭村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家境还算富裕，未嫁时是一个娇惯的千金小姐。她嫁到我们家来，是为了躲避战乱和日本人的祸害。婚后的奶奶，在家中上敬老人、下爱子幼，对待邻里和睦相处。尽管她性格腼腆，一见人说话就脸红，但对爷爷却像大人对孩子那般娇宠，家里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爷爷。那时，爷爷少不更事，每天仍然像结婚前一样出去玩闹。到了吃饭时，奶奶就要到村子里挨门挨户去找。贪玩而无心的爷爷在外面玩累了就随地睡倒。奶奶找到却叫不醒，只有背他回家。半道上要是遇到村人或长辈，奶奶害羞赶紧把他放下，爷爷还为此对奶奶撒娇耍泼。
　　 几个月后，爷爷听说山外平陆县有一所难民儿童教育所，可以免费读书和学习文化，背着父母，一声不吭地跟着同村的人离家下山去了。这一走几年没有音讯。时隔多年，我曾问爷爷，你都结婚了还要离家出走，奶奶就没有拦着你吗？爷爷嘿嘿地笑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那会儿憨着哩！我都不和她说话，她能管得了我？
　　 爷爷走后，奶奶默默地跟着婆婆，也就是我的老奶一起生活，帮着照顾着一家二十余口人的生活。田间犁耙、做饭缝衣，每天都起早贪黑，奶奶便成了这个家里最得力的助手。
　　 梨花飞雪一年又一年，山坡上的连翘花儿也开了一茬又一茬，和爷爷一同外出求学的村人都陆续回来了，爷爷却没有半点儿消息。奶奶每天都会在门前的老槐树下守候，望着远方蜿蜒的小路出神。每当看到天上有孤雁哀鸣，奶奶都会不由得簌簌落泪。原是奔着这个男人而来，向往着和他有个相互依靠的生活，可是结婚至今，人影都难再相见，只留下她一个人。奶奶的内心孤苦无依，却从不对任何人说，凡事独自扛，从不怨天尤人。
　　 后来传闻，日本人侵占了平陆，杀害了许多在校学生。爷爷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全家人都猜测爷爷怕是凶多吉少。一家人无计可施，无尽悲怆。老奶曾拉着奶奶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劝说，回去吧孩子，回到你娘的身边去。你还这么年轻，我们对不住你啊！奶奶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她什么都没有说，到了饭点，又去抱柴烧水做饭。老奶也许是因为思子心切、精神恍惚的原因，平时硬硬朗朗的身体竟然一倾斜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从此再没站起来。奶奶的担子更重了，一边料理家务，一边还得照顾病倒在床的婆婆，就像女儿一般精心伺候。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那个扔下她不管不顾的小男人还能不能再回来。在那毫无希望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奶奶每天心里经历着怎样的煎熬。无数个孤灯清冷的夜晚，她的泪水像泉水般淌流，把厚厚的枕头湿透。但是，只要听到鸡鸣声，她就赶紧起床，为婆婆倒屎端尿、洗脸擦手，为全家人烧火做饭，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奶奶始终默默地干活，没有人听到她有过一句抱怨，发过一句牢骚。
　　 爷爷说起这一段，就不停地念叨：你奶奶傻啊，就是死心眼，换别的女人早跑了，才不会受这个罪哩！
　　
　　 二
　　 我善良的奶奶，从没有逃离的念头。那几年里，独自守在有名无实的家里，照料着全家人，几天难得听到她说一句话，她的心事全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三年过去了，在全家人都以为爷爷早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回来了。原来爷爷没有被日本人杀死，日本人只是把他掳去做了马夫，帮他们牵马喂草。随着抗日战争接近尾声，在一次日本人败退时爷爷趁机逃了回来。老奶悲喜交加，狠狠地戳着爷爷的脑袋，骂他把奶奶害苦了！奶奶却一声不吭，悄悄给爷爷打来热水，递上毛巾，随后又把一身新衣裳，送到爷爷跟前，满脸羞涩地掩门退去。爷爷洗浴过后，换上奶奶准备的新衣服，好像换了一个人，精神又帅气。
　　 十几年过去了，奶奶生下了六个子女。除了一个女孩在四岁时夭折，其他五个子女都在奶奶的羽翼下健康成长。奶奶从没有享受过被人伺候“月子”的福气，都是孩子一生下来，就开始一边干活和照顾孩子，一边还要伺候爷爷。奶奶在山坡上开垦出了几亩荒地，种上粮食，养活着家里那七八张要吃要喝的嘴巴。农闲的季节，奶奶就上山去采药，满山遍野金灿灿的连翘花，成了孩子们上学的主要经济来源。大山，成了她一辈子的聚宝盆和摇钱树。村里人都说，从没有见过像奶奶这样肯下田、能吃苦的女人。奶奶靠着上山采药，把她的五个子女养大成人，不仅帮他们结婚成家，还供他们上学。后来，五个子女中，三个读完了高中，一个读完了师专，一个毕业于医科大学。
　　 我不知道在奶奶身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整个桑池村，人们都知道奶奶是个能干的小女人。可是，更让村人们感动的是奶奶的贤慧与善良。
　　 我大伯十七岁那年，正读南樊高中，有一次放假，带回一个长相秀丽的女同学，名叫兰香。奶奶知道大伯喜欢兰香，走的时候，便不动声色地准备了两份干粮和两份零用钱。后来，奶奶知道了兰香家境不好，又是在继母手里长大，此后大伯每次回来，奶奶都会特意为她多准备一份干粮，让大伯带去。到了交学费的时候，奶奶还会亲自把学费递到兰香手上。这每一分钱，都是奶奶颠着小脚上山采药换来的。
　　 大伯结婚的时候，兰香的继母提出了一大笔彩礼。为了筹齐彩礼，奶奶彻夜难眠，最终把自己陪嫁的那个红木盒子拿出来，卖掉里面的银饰，才筹齐了彩礼。奶奶满以为这回可以为儿子顺利娶亲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办喜事的那一天，却传来噩耗，兰香因为和继母吵架自杀了。奶奶闻讯赶到兰香家里，看着躺在床上已经冰冷的女孩，心痛得差点儿昏倒在地上。我们家人都要兰香的继母给个说法，要求退还彩礼，可是奶奶却拦住了，不跟人家吵闹。兰香出殡前，奶奶把自己手上戴了多年的一对玉镯摘下来，颤颤巍巍地戴到了她冰冷的手上。
　　 兰香的死让奶奶心痛不已。多年来她早已把兰香当成儿媳妇，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如今一切化为乌有。奶奶无法承受这个打击，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许多天水米不进。
　　 后来大伯终于结婚了，但再一次让奶奶经受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已经分配工作的大伯再次谈了个对象，姑娘是山外城郊的，对方提出一个让奶奶无法满足的条件。她要求大伯走出大山，落户在城里。奶奶在经过无数个夜晚的煎熬后，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将大伯过继给城里一个没有儿子的亲戚，这样大伯就可以在城里落户。可是我们当地有句老话，叫“长子不出门”，意思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不能过继给别人家的。但为了大伯的幸福，奶奶又一次忍痛放弃做母亲的权利。大伯结婚那天，奶奶想到自己养大的孩子，供到了学满就业，却要姓了别人家的姓，成了别人家儿子，就心如刀割一样。大伯结婚后，两口子幸福美满，奶奶却再一次病倒在床，好几天不吃不喝。没人知道奶奶心里的酸楚与疼痛，没人知道一个母亲的心被生生撕扯成了几瓣。
　　
　　 三
　　 从我记事时，昔日热热闹闹的老院里，就剩下了奶奶和爷爷俩个人。像一双鸟儿垒窝生子哺育放飞的过程，小鸟们翅膀硬了，都飞向自己的天地，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巢和两位守巢的老人。记忆中，奶奶总是穿着一件蓝色发白像是中山装式样的衣服，齐耳的花白头发有些自来卷，常常压在耳朵后面。她慈眉善目，声音柔和，时常笑微微的，有点菩萨像，看上去很温柔恬静。她的胳膊上经常挎一只荆条编制的小篮子，肩上扛着一把磨得铮亮的锄头。每到太阳下山，她就急匆匆地赶回家，放下锄头，拾起柴，一边生火一边说，你爷爷快回来了，我得赶紧给他做饭吃。不一会儿，小院便炊烟袅袅，饭香四溢了。
　　 爷爷一生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爱“串门”。不管刮风下雨，除了吃饭睡觉干农活，空闲一分钟都要去串门。而奶奶一生不变的忠诚，就是为他日夜守家。爷爷和奶奶住的地方叫“阳湾”，只有几户人家，距离村子有三四里路。每天吃过晚饭，爷爷撂下碗筷，一边巴咂着嘴巴，打着饱嗝，一边背起双手迫不及待地朝村里走去。村里的人多事多，有听不完的新闻和闲话。奶奶知道的事情，大多来源于爷爷串门回来的讲述。那时，村里还没有通上电，每到晚上，仅靠着从城里买回的煤油点灯照亮。爷爷走后，奶奶赶紧洗涮锅碗，铺好被窝，掂回尿盆，然后上炕吹灯，就像僧人打坐那样盘腿坐在黑夜里，安静地等着爷爷回来。有时奶奶迷迷糊糊睡着了，但只要院子里的篱笆门轻轻一响，奶奶就会条件反射一般翻身起来，擦亮火柴重新点起油灯，然后去给爷爷开门。
　　 生长在大山里的爷爷，却爱吃大米饭。奶奶用玉米和麦子从小贩手里换来大米，从不舍得自己吃一口，每次只蒸一碗大米饭，放上白糖给爷爷，自己却蹲在灶前烤一块干馒头吃。奶奶几十年来吃饭从不上桌，那个小小饭桌，爷爷一个人独占着。不管家里是否来客，奶奶永远都是蹲在灶火前吃饭。
　　 爷爷就是奶奶心中的皇帝，不管他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奶奶都是一味地顺从和体贴，并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别人一天三顿饭，爷爷却每天四顿。奶奶从早到晚伺候着爷爷，乐此不疲，从无怨言。如今，爷爷已经九十三岁，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依然保持着饭后串门的爱好。常有人问起爷爷健康长寿的秘诀，我想就是他娶了奶奶这样的好女人。
　　 奶奶不仅善良，她的大度也是无人能比。有时候，爱串门的爷爷会惹来一些是非。村里一些女人在奶奶跟前说一些闲话，说爷爷和村里哪个女人怎么了，每天串门就是上那个女人家去。一向温和的奶奶听到这些话，会突然间翻脸，义正辞严地警告说，我不爱听这些闲话，以后少在我跟前说这些。奶奶从不去追究爷爷有没有这种事，每天还是守候在家里，等着爷爷回来。我不知道奶奶是真的心胸宽广，还是她只在心中永远为自己的男人守候，而不管这个男人在外面做了什么。
　　 奶奶把五个儿女养大成人，张罗他们成家立业，但五个儿女却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回报。奶奶一生直到死都是靠自己。更有甚者，有的媳妇处事心理不平衡，非但不孝敬奶奶，甚至还侮辱她，可奶奶全然不与她们计较。曾有一个不明理的儿媳妇，因为家庭琐事对爷爷产生不满，有一次竟然舀来一勺粪便，倒在了爷爷和奶奶吃饭的锅里。村里人都为此气愤不已，而奶奶却一句话也不说，她把锅里的粪便倒掉了，把锅重新涮洗干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倒是最后，这个儿媳妇自己羞愧得不行，觉得做事伤天害理，见了奶奶就躲着走。几十年里，奶奶从没与任何人红过脸，她对每一个人都尽最大的能力去关心和照顾。
　　 师家的孙子辈里，我和奶奶是接触最多的。小时候我常常睡在奶奶的脚后头，搂着奶奶的小脚睡到天亮。奶奶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她的与人为善和处处替别人着想，以及她对自己男人的呵护与关爱，使我至今受益无穷。我刚结婚那会儿，我还常常去奶奶家陪伴她。可是只要看到日头西斜，奶奶就会撵我走，催我赶紧回家去给婆家做饭。
　　
　　 四
　　 二零零二年，年已七十九岁的奶奶突然感觉到吞咽困难，不断打嗝。经医院确诊，她患了贲门癌，已是晚期。奶奶住在医院，一直担心爷爷，坚决要求出院，没住几天就回到了山里。不久，奶奶已不能正常进食，眼窝一天天塌陷了下去，但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变着花样做爷爷喜欢吃的饭菜。爷爷吃着奶奶亲手做的饭菜，可自己却一口饭也咽不下去，病情发作，疼痛得呕吐不止。为了不让爷爷看到后难过，奶奶总是做好饭后，自己背着个挎兜，到山坡上去采连翘花。后来，奶奶每天都会忍着病痛，背着挎包到山上去采连翘花，没有人知道，她正在默默地为自己积攒办后事的钱。
　　 到了第二年春天，奶奶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已是到了吃一口吐一口的地步。她不能走动，没有力气说话，每天蔫蔫地靠在小角屋门前晒着太阳，但是她的眼睛始终都在望着门前那条小道，等着干活或者串门的爷爷回来。奶奶去世的前一天，听到爷爷放下碗筷的声音，就对他说，今晚你别出去了，在屋里陪陪我吧。这是奶奶一生中对爷爷唯一的要求。那晚，爷爷没有出去串门。他默默地坐在奶奶旁边，看着这个当年盖着红盖头嫁进深山，做了他妻子的小姑娘，如今却变成了骨瘦如柴的老太太，不由得落泪了。奶奶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爷爷说，以后，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了……等我走后，你要是不愿意跟着孩子们吃饭，就多买一些大米，再买点白糖回家自己做，那个饭好做。我不在了，你自己管好自己……
　　 爷爷呜呜地哭出声来。爸爸说，他五十多岁了，头一回看到爷爷哭。
　　 第二天，奶奶好像比以往精神了。她把爸爸叫到跟前，吩咐说，我的箱子里面还有五百块钱，是我采连翘花攒下的。你拿出来，到山下去把白孝布扯回来吧！
　　 那天，没等到爸爸从县城赶回来，奶奶就永远地走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含着笑容，安详，从容。
　　 从那天起，爷爷再没有出去串门。他目光呆滞，孤独地守在奶奶的遗体旁。每过一会儿，他就忍不住伸手把奶奶身上的衣服整一整，喃喃自语地念叨着说，哎，昨天你还操心着我吃饭，今天睡在这里就啥也不管了……
　　 出殡那天，在满院孝子们的啼哭声中，抬棺拾杆的汉子们，将一块大瓦片咔擦一声击碎在奶奶黑漆漆的棺木上面，众人齐声号令，一声爆吼抬着奶奶的棺木就往外走。我跪在地上紧紧地拽着奶奶的棺木不放手，亲人们再三对我劝慰着。我哭得天昏地暗，却再也唤不回奶奶的魂灵。
　　 奶奶走了，爷爷皇上般的日子也过完了。那个小角屋从此也再没有亮起过灯光，孤独的爷爷在五个子女家轮流吃饭，延续着生命。
　　 十七岁的阳春三月，梨花盛开的季节里，奶奶嫁进我们家，到她八十岁离世，做了我们师家六十三年的女人。奶奶用她的一生教会师家儿女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女人。转眼奶奶过世十三年了，每到阳春三月，满树梨花盛开，我仿佛又看到了奶奶，她就像梨花一样洁白如雪。在我的世界，奶奶一直都不曾走远。年年三月有阳春，岁岁飞雪梨花白，奶奶就如同这美丽的花一样，永远都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