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如此春光柔润的时候，和母亲一起上离家不远的老街买菜。途中必经一座跨河小水泥桥。而在桥的那一头，是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柳树。过桥于丝丝柳条下走过，点点青翠柳芽掠过我的发梢，随风轻舞。母亲说：柳芽窜得真快，马上又到清明了。母亲的话让我心头一阵惊悸。是的，思亲怀古的清明节就在眼前了！
　　 小时候到河对岸的学校上学，自然一定得过桥。不过，在一段时间里，我是不敢一人单独过桥的。原因是河对岸的桥头，常常有个疯女人在那棵老柳树下晃悠，见到上学的小孩就追着问：见到我家小梅没有。尤其是见到小女孩时，便冲上来一把逮住，又是抱又是亲的，嘴里不停地喊着小梅这个名字。在一年柳枝吐芽的初春，我便被疯女人逮住过。她死死抱着我不撒手，吓得我哇哇大哭。幸亏有一位老婆婆赶过来，掰开疯女人的手，我才得以脱身。
　　 那日惊吓以后，我便不敢再过桥去上学。得有母亲或奶奶陪着，才提心吊胆地经过那棵老柳树到校上课。这样还是能在桥头遇到那疯女人。不过，有大人护着，她便不再放肆上前来。只是站在柳树下，反而笑眯眯地看着躲在大人背后的我，嘴巴里自言自语着：“春梅听老师话，好好识字念书。”要是母亲送我时，遇上了她，母亲会和她说上两句话，叫她回家呆着，别出来吓孩子们。母亲还告诫我，以后不许再称那女人为疯婆子，说她其实是喜欢我的。母亲说我扎着两根小辫子的样子，肯定惹得那女人误以为我是她女儿小梅了。母亲告诉我，好几年前，那女人一对八岁的龙凤胎儿女，在桥头柳树下的河埠上玩水时，女儿小梅跌入河水中溺亡了。那时小梅和我差不多大，也念一年级，也扎着和我一样的两根麻花小辫。后来，但凡见到和小梅年龄相仿，也扎着麻花小辫子的女孩，小梅的妈妈总会缠着不放。她整天站在桥头那棵老柳树下，目光呆滞，嘴巴里神神叨叨的。乡亲们喟然长叹，好端端的一个人，因悲伤和思念过度而疯了……
　　 母亲和奶奶送我过桥上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梅妈妈只是安静微笑着看我从她身边走过，有时手里还会拿着根焖山芋或梨子和几颗枣子之类的吃食，见我经过跟前时，硬要塞我手里，嘴里不停地说着：“小梅饿了，快吃吧。”或者有时她会拿着一两件花衣服，比划着要让我穿上。不停地唠叨着：“小梅穿新衣服”。此时，母亲或奶奶大多时候，都会婉拒，对小梅妈妈说上几句如：“小梅肚子饱着呢，你自己吃吧。有新衣服穿的……”等等类似的安慰话。只是偶尔一两次，母亲或奶奶也会叫我接住小梅妈妈硬塞过来的此类食物，对她说：“小梅带学校去吃了，你早点回家吧。”此刻的小梅妈妈就会显得很高兴，站在柳荫下，朝着我走向学校的背影不断地招手。远远的，我回过头来张望，还能看到她时不时的招手身影。
　　 一段时间后，我便不再害怕小梅妈妈，自己也敢一人独自过桥上学了。记得也是一个柳芽吐翠，柳枝泛青的初春季节，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小梅妈妈端着一只碗伫立在柳树下。等我走近时，她用捏着一双筷子的手拽住我，另一手上的碗伸到我胸前，我发现原来是一碗油汪汪的面条，上面铺着两个白花花的荷包蛋。小梅妈妈急急地叫我赶紧趁热吃，既而一脸慈祥地注视着我说：“娘下午才想起来，今天是小梅你的生日。吃饱了，长个子了，就不怕水淹了……”小梅妈妈肯定又是把我当成她女儿小梅了。但那时刻，我已经不再认为小梅妈妈是脑筋不正常的人了。也许那天真的是死去的小梅的生日。我平时哪见过这么好的一碗鸡蛋面啊！克制不住垂涎欲滴的食欲，我竟一口气将其吃光了。小梅妈妈接过空碗，嘱咐我赶紧上学去吧，要我好好听老师的话。她真的又犯糊了，不知道此时是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腆着饱饱的肚子到家，和母亲说了此事，母亲没感到奇怪，只是一声叹息，然后说自己还有一件新褂子压在箱子里，一直舍不得穿，明天要拿着去送给小梅妈妈穿。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有些雨丝飘落了起来，但不湿衣，也不凉人。回程中，和母亲走到柳树桥头，我问母亲：小梅的妈妈后来处境如何了？母亲说早几年就死了！儿子和儿媳妇对她一直挺好的，还送她到南京大医院去医治了一段时间，回来后是好多了，也不再出来瞎转悠，或在桥头柳树下呆站了。只是还是苦命一个，没阳寿活长。听罢母亲的话，我有些茫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大学毕业后，便工作生活在异乡城市至今。节假日里如走亲戚般回老家来，短暂一聚，便匆匆回城，对老家的世事变迁知之甚微。这个在桥头柳树下常常“疯子”般热切关注我的女人——一个如我母亲般年龄和慈怀的母亲，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像春风里轻轻摇摆的柳枝，虽然无声无息，却是那么的柔婉。像一抹轻烟弥漫般的青翠，养眼，也怡情，自然而然地定格在我心里，不再老去。
　　 春之湿润、温婉，催生些许春愁。有诗云：“春风春雨愁煞人”，此乃文明人类秉性里的柔软一面。然而，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毕竟是人们崇尚的春天真谛。去的已去，珍视当下，过好每一天，生活中便会柳色青青，春意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