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庄应当是母亲起的最早，听到庄子里的狗吠声便知道，今天我又要启程了。短短的十天，闪电般地过去了，在我的人生当中，他只如同流星划过苍穹，与夜的长短相比。大女儿在我的怀里还在熟睡着，她一定还在甜美的童话般的梦乡里玩耍，也许是在跟喜羊羊在拉咶儿，不然脸上不会泛着偷笑的波圈儿。我轻轻地从她的脖下抽出我的右臂，缓缓在坐直了身子。
　　 凌晨五点零八分。
　　 穿好衣服，妻子也醒了。刚满半月的小女儿在襁褓里睡的更酣，那嫩乎乎的小脸蛋儿躲在被包里，生怕冬天空气里的小针尖儿剌伤了面皮儿。妻慢慢腾腾地将身子从被里抽出来，靠在床枕上。剖了两胎的孩子，再加上还没坐完月子，她的动作比老人还要迟缓，不过，那红润的脸庞始终温和的双眼，望着我依然让人感到那样的亲切。
　　 是的，今天我要走了。
　　 母亲轻轻地敲了敲几声门后，又悄悄地打开，我知道，她是怕惊醒我的大女儿。假如她醒了，一定是要哭的。我跟妻说好的，如果她醒来没见到我，就告诉她我去赶集买东西给她吃了。妻说还用你教，你不教俺也会这么说的。我不由笑笑说，还是我的红颜知己了解我。她的手一指，睁了睁眼，脸上的便开出几朵花来。
　　 行李我昨天晚上就收拾好的。
　　 走时，我亲了亲大女儿，便跟妻递个眼色，就关上了门。本来打算亲亲她，可母亲在跟前，怕她羞，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出了门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天还是黑乎乎的，不过头顶没有一缕杂云。月光很明，星星颗粒分明。开铁门的声音惊动了更多的狗，一个个都发了疯的叫。母亲跟我一边走路一边拉着话儿，路上结了一层冰凌儿，仅仅是薄薄的浮皮冻儿，踏上去碎碎地响。
　　 站在家北的公路上，母亲还在不停地叮咛着我，教我在外面少喝点酒；教我注意安全，不要乱得罪人；教我有空就打电话回家……开始说的时候，我都还记得，但到了后面，我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我分心了，大脑又在胡乱地想着什么。
　　 趁着月光，盯着南面的村庄发呆，心里有几分欣慰、几分酸楚，亦有几分渺茫。故乡变化了，所以我欣慰。这十多年的时间，大多数的人家光房子就翻盖了三四次。我小时候，家里是矮草屋，我上小学的时候，翻瓦边房，上初中的时候变成红砖红瓦房，打工的时候有了平房，如今有极个别的人家竖起了小洋楼；故乡的人情味变淡了，因此我酸楚。那会儿农村人都不知道到外面打工，所以的收入只有人均的二三亩地儿，贫富差距很小，大家见面都是一样的服装，一样的谈吐，一样的面容，而在上世纪末时，外面的财富信息顺着一两个人的口传进了这个小村，之后，家里的但凡能干得动庄稼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延着公路与铁轨，分布在四面八方，上班打工，打工上班，一年一年地过去，大家的钱袋子里也慢慢地鼓了起来。动点脑子的钱袋发了点胀，动点力的钱袋子就略瘪一点，到了如今，那钱袋子鼓的就越鼓，瘪点的呢也鼓不了多少。所以啊，有的成了富人，有的变成了穷人。这富人与穷人之间无论是表还是里，都有了明显的差距，之间的沟壑也愈发宽了，情感的沟通自然就淡了；可是，想想我当初离开家乡的目的，还现在的情景相比，我变得渺茫了起来。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只想通过我的努力，使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起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用自己的积蓄来建设我的家乡，而今觉得那时太幼稚。我如何建设家乡，我有大笔的物质财富么？没有。精神财富更不是怎么丰腴，我指什么来实现我离开家乡时的梦想呢？就凭我这五尺身材，还是凭我一颗赤子雄心？显然，就目前的状况来讲，我做不到。当初见面亲亲和和的乡亲父老们，如今脸上的笑已经被物质包装的如此虚假，那当年赤热的心也被物质包裹的散不出一丝热度来了。
　　 母亲问我几点了？我看了看表说快到六点了。母亲在那唠叨，说以前头班车是五点半，怎么到这晚了还不来？天都快亮了。该不是天冷了，开车人老恋着热被窝了……
　　 母亲还是那样喜欢唠叨，可我就是喜欢她的唠叨劲儿，如果她不唠叨，我想我们家不会如此地热闹。每年春节阖家团圆之际，总是母亲引出话头，让我们个个都张开平时在外乡不敢说太多话的嘴。其实，在外面不是不敢多说太多话，只是不想说，更是没有时间说。我们一家，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无论怎样，说出来的话都不是掏心窝的话。总不比在家，说出的话都是最天真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比如我做生意，诚实的话只能对自己说，有时也只能在文字里说，如果对外人说最真的话，那么，我的生意不出三月就砸锅。妹妹是上班的，一般都是跟机器说话，同事间说话都是在下班后，可下班后又能说什么呢？还是谈工作，谈同事，有几个人能谈感情？
　　 我在文字面前是个直炮筒子，有什么就写什么，从来不计较别人怎么议论。如果说我在生意场上有些虚伪，我承认。但如果你说我在文字里面也虚伪的话，我一定会说你比我更加虚伪。
　　 东边的天空泛了红，路上开始有了车辆。
　　 车辆不多，有的是做生意的机动三轮，有的是外出办事的电瓶车或是两轮摩托。
　　 北斗星开暗了许多，金星的光芒也变弱了，但月亮的脸依然还是明亮的。清清楚楚地听到老鸹子开始叫了，打鸣的公鸡多了起来，喜鹊开始在白杨树的枝头跳跃……公路边的几家人有的已经起来了，吱呀的门声之后，便听到稀稀朗朗的咳嗽声。现在不年不节，不收不种的，留在家的大多数是老人和正在上学的小孩。提到小孩子，我想起了我们庄子里的小孩。那些曾经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已经成年，有的人嫁了人，有的结了婚，有的娶外地的媳妇，有的嫁到了外地。国家提倡自由恋爱，一些老人已经管不住家里的小孩了，可是自由恋爱的好处被这些尝到了，十六岁能同居，能有体验性生活的快乐，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可是孩子的自由恋爱的苦却被老人们尝尽了，闺女刮胎都得家里人偷偷摸摸地带到县城里去，谁不知道，但凡是刮胎的，都是因为那男孩不要这女孩了，这男孩播了种不收，反教土地老人收，这是哪门子的理嘛！现在的小孩啊，真的不能说，一说啊，我的牙缝里都冒烟，我有个外姓侄女，十六岁到外地打工，十六岁半染黄毛，烫南朝鲜的小韩国头，十七岁谈男朋友，十七岁半怀第一胎，被甩后刮了。十八岁谈第二个男朋友，没有怀孕，但她趾高气扬地把男友带回家，跟我婶子说非这男人不嫁了。可是，没出几月，又尝到了失恋的苦，回到家里唱《香水有毒》，还说从今以后不打工，不找对象了。二十岁的时候，又出去了，跟了一个新家坡老外，听说比她大二十岁。婶子到处宣扬，说她家闺女谈的朋友有钱，出门不是开车就是坐飞机，说她家闺女一个戒指能盖两层小楼……那说的唾沫乱飞，以致口干舌燥，不停地接压井水喝。二十四岁时，老外又找了新欢，我这个侄女儿来家了，说真的不打工了，让庄里的人给她说个媒，经过半年努力，终于在县城找了个离了婚的带着一个小男孩的男人……每每想想这些不胜枚举的破事来，总会有些郁闷和不解，兴许真是物质改变生活，生活改变人性。
　　 太阳发出嫩芽儿，月亮已经筋疲力尽。我的精神刚刚来，母亲却变的沉默了。
　　 她在想着什么，我想问题时候的表情就是她遗传给我的。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尤如一个正在梦中的人一般。天大亮了，我望着她，顿时一阵鼻酸。她老了，虽然只才五十露头。除了被染黑的老发稍之外，新长出的发根都是银白银白的，她的脸上长了许多老年斑，额头有些皱纹。昨天她还跟我说，下一排牙齿有几颗已经晃动了。才五十出头啊，在城里都还上着班呢！怎么？我的母亲竟然会老的这么快！对于农村的妇女来说，过了五十，身体就开始迅速衰老，毕竟年轻的时候太过于操劳，再加上那时候的生活条件不好，积下了许多病根。今年十月份左右，查出是糖尿病，医生要忌嘴，可是她忌不了，我不在她身边，只是托我妻，让她叮嘱母亲不要吃忌食的东西。妻说她不敢多说，怕说多了惹了不是。这也不能怪妻子，只能怪我不孝，妻子带两个孩子一定会很累的，而我一个轻轻松松的男人，却不能尽一点孝道。秋收后，我跟父亲商量，将家里的十多亩地租给别人种了，明年将妻母女儿都接到贵阳，一家人在一起，我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起码，母亲的饮食会好些，起码父亲不会孤独，起码我不会有太多的牵挂。如果不是妻子今年肚子里带着孩子，兴许今晨，我们一家就能跟我一道顺着公路铁轨，前往我暂时落脚的地方了。我的生意能做多久做多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的明天会更好，就像东天的太阳明媚。
　　 小公共汽车来了，我提着行李藏进了车里，此时我很无能。车里的气味不太好闻，车窗上的泥巴还没有清除，前方的路不知有多长，但上了车，我的牵挂依然有，我的顾虑依然在，我的脚步在走，我的前程依然渺茫……路再长，也要走！
　　
　　 2009年12月6日星期日于K849列车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