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把笔记本里的相册清理好，删了无聊的留言，拒绝那些苍蝇的好友邀请时，妈妈端来一杯牛奶，还有那难喝的中药。酒店的镜前灯，映照在她柔和的脸上，眉间带着一丝不易见的忧愁。
　　 “不喝这药了！好苦！”我摇了摇头，蹙着眉。我拉近妈妈的身子，迅速地点击QQ视频的捕捉镜头，妈妈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拍照功能，只是抚摸了下我的秀发。我长得比较像妈妈，最像的部位是褐色的双眸，还有弯弯如月的眉形。此时，这张合影，我的五官神情比妈妈更显得刚烈些。犹记得父亲离开家时，被自己一把火烧掉的所有照片里，小时候的我很安静带着柔弱，说什么也想不到现在所有人都称呼自己“蔷薇轩”，兴许是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桀骜不驯。
　　 妈妈在紧挨着的床边坐下，没有开口。
　　 我知道不喝完杯子里的那些苦涩，她是不会离开的，“走开走开！等会我喝了就是。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只是一点胸闷，就一定要那么折腾？还什么民间秘方，没听说过是药就有三分毒吗？！真是的。”
　　 妈妈依然默默无语，来片场探班一个星期了，为了不让妈妈跟着受累，我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和妈妈住下。妈妈往常的冷漠表情此时就是一阵的宁静，鱼尾纹里藏掖着重重的心思。
　　 我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个字：先下了，明天片场聊。关了视频，“滴滴滴”片场的扮演官家小姐的小妹妹晏紫显然还没聊尽兴：姐姐，剧组的人都出去喝酒了，刚刚视频闪过的是伯母吧？代问好哦，我都在线的，方便就继续哦！
　　 端起那杯浓浓的中药，心里实在懒得再跟妈妈较劲，一如平时不愿直视她的眼神，心里又浮现出那句话，好像是QQ好友里谁的签名：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哎！身边慈爱表情的妈妈也许就是所说的那种可怜之人。
　　 四年前除了被父亲抛弃的可悲之外，居然还同意签了协议离婚，唯一的要求是跟我在一起，只留了他们结婚时那套旧旧的两房一厅，其余什么都没有，妈妈真是傻，唉！小时候，听妈妈说当初嫁给父亲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之后开矿赚发了，刚刚开始时，还只是背着妈妈四处沾花惹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居然学着人家姘头纳妾，跟其中一个姘头生了个儿子，后来又姘了另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孩，还替他生了个女儿。妈妈真是既可怜又可恨！我那个父亲更不是人！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这下可以了吧？”我一口气喝了那浓浓的中药，做恶心状，赶紧喝了口牛奶，“妈，剧组明天又要开赴其他摄制地了，一早我就退了酒店房间，明天你还是先回去吧！啊？”
　　 见妈妈没有应和自己，而是拿起喝完的杯子准备清洗，我继续看着本本。这本本可是我开始闯荡江湖之后第一次收入犒劳自己的礼物，打开空间的相册，回想着不顾妈妈反对，高中毕业之后决意不参加高考，而是直接面试进剧组，张张照片记录着艰辛，但从未觉得苦，靠着坚强和好学渐渐地获得了剧组的认可。游览着不同角色的相册，妈妈说最喜欢自己古装的扮相，英姿飒爽。咦，刚刚抓拍的相片呢？找到了，是哦，都没有妈妈的照片了，先建一个文件夹：轩妈妈相册？就它了！脑海里蹦出了一个问题来。
　　 妈妈清洗完杯子之后，把来时就带来的炖锅一起打包。我回头看了眼，“妈，让你把我的户口和身份证改了，你怎么总是拖拖拉拉的！我就是不姓王，他威胁改了姓就不给钱，我还他妈的不稀罕那几个破钱，就改跟妈的姓，芮思轩，多好听！这次回去不要再忘记了！你要不改的话，我自己回去改！”
　　 妈妈依然弯着腰打理着什物，心里一阵作痛：哎！不论姓什么，不还是既成的事实。唉！表情默默如炖药的瓦罐。
　　 我刚刚把QQ签名：一个人的未来，换成：相信爱情不如相信猪会上树的时候，QQ开始滴滴滴作响。
　　 “姐姐，在吗？你不在剧组，我好无聊哦！”晏紫妹妹就像自己初到剧组，带着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
　　 “来啦来啦，哎！刚刚喝完药。苦死了！”
　　 “喝什么药啊？”
　　 “就是胸口闷闷的，没事！我那个妈呀，大惊小怪的。”
　　 “我妈妈也是！这些妈妈都那样，不过，她说幸好有你这个姐姐照顾我，所以还蛮放心的，嘿嘿！”
　　 “哎！我那妈妈啊，就只对我上心，平时就跟哑巴一样，只有吃亏的份！”
　　 “哇！看到姐姐的签名了！姐姐不相信爱情哦？姐姐谈过恋爱吗？”
　　 “嘿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这辈子我就一个人过，觉得蛮好！他们喝酒你为什么不去啊？”
　　 “姐姐不是交代了吗？不要太随便！去的都是些男的，嘿嘿。还有啊，你不在的时候，那个人还是不停地追求我哦。”
　　 “别理他！妈的！这些男人就是看你漂亮，一心只想想占有你！一旦得到了，就像抹布一样丢弃你！”
　　 “哦！知道了，妈妈说到了剧组跟姐姐多学一点呢，现在知道来拍戏还真是辛苦。”
　　 “嗯！慢慢来，我也是熬过来的，眼睛放亮一点，不要在剧组找男友！”
　　 “听姐姐的，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无聊哦！剧目快杀青了，可以回家咯！”
　　 “我妈明天回去，我把酒店退了。晏紫妹妹，早点休息，我玩会儿游戏就睡，明天见！”
　　 “明天见！晚安！姐姐！亲一个，嚒！”
　　 见妈妈收拾完直接躺下了，我小心地关了所有的灯，洗了澡，把电脑抱到床铺上，包在被子里，淋漓尽致地杀到了梦里…。自己俨然就是一个独行的侠女，杀得满地都是盔甲，整个世界一片寂静，静谧的天空飘着微微小雨，脸颊上，手心里，带着温暖……
　　 耳边传来熟悉的乐曲声，啊？！信息！
　　 “下午3点的戏，不要迟到！”
　　 起身一看，本本已被收拾在床头柜上，上面一张纸条：轩。妈妈先回去了，身体如果觉得不舒服记得到医院。妈妈凌晨留。
　　 四下看了看，妈妈走了哦，赶紧掏出枕头下藏的香烟，狠狠地解了把瘾。
　　 半夜里，妈妈觉得心悸得厉害，摸了摸微微发肿的双脚，一直不敢到医院检查，就怕查出不好的病来，增加女儿的负担。捂住胸口起身蹑脚坐到女儿的床头，搁置好电脑，看着熟睡如婴儿的女儿，握着她纤细的手：宝贝！你不知道妈妈有多爱你。哎！也不知道还能陪着你多久？但愿一切好好的！菩萨一定会保佑我们母女俩的！
　　 亲吻着女儿的脸颊，泪不自禁地洒了下来，心又开始了一阵阵地抽痛，这样的痛已然忘记历时多久了。
　　 看来接下来也睡不着了，端详着熟睡的女儿一段时间之后，收拾好简易的行李，披着星光，径直往车站，坐了第一趟早班车。
　　
　　 （二）
　　
　　 “老公，你儿子说又准备去郊外写生，我现在赶货，来不及回家帮他准备，你回去一趟吧！”
　　 “好！那你忙完直接回家，我送完儿子就回家做饭。”
　　 回家时，发现儿子一如之前在家的时候，一桌子饭菜都做好了。我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
　　 “儿子啊，你就不能等我们俩忙完这阵子之后，全家一起出去旅游吗？”
　　 “我就在附近写生，下次再一起去玩吧。妈妈呢？”
　　 “她还在忙。你几点的车啊？我送你去。”
　　 “好。你先吃饭吧，我吃好了，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江飞扬走进自己的天地，一个卧室改成的工作室，里面堆满了他读书时各个时间段里的画作。飞扬是学建筑设计的，大学毕业之后，说要给自己一两年的社会体验，才决定继续深造还是进设计院工作，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懂事，也很细心，大家眼中的乖乖男，读书生活都很独立，长相虽然很平庸，但没有任何不良的习气，父母的事业也越做越大，甚至在当地都已经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但全家人还是过着简单平实的生活，当周围的生意人不断地换车换房时，这个家，还是那套最早购置的三房一厅还有那辆国产的旧皮卡。爱和温情，一直溢满着整个家。
　　 江爸爸扒了几口饭菜之后，见飞扬准备好简单的行李出来：“儿子，计划几天啊？钱要带够啊！”
　　 有一个抽屉的现金，从儿子读中学开始就没有锁过，父母交代着只要需要就可以拿，但飞扬总能节俭地使用，丝毫没有让父母操心过，这孩子早熟，知道父母赚钱的辛苦。
　　 飞扬帮父亲盛了碗热汤，自己最拿手的炖鸡汤，上面飘着葱花，“真好喝！呵呵。儿子啊，你一出门，我们就没有这么好喝的汤喝咯。”
　　 出门前，飞扬给妈妈留了张纸条：汤要加热再喝，冰箱已经贮备了三天的菜了，不要偷懒。
　　 车站门口。
　　 “儿子，早些回来，我现在还过去厂里帮帮你妈妈！”
　　 背着画板的飞扬点着头，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三）
　　
　　 风景区的雪好美，一眼的纯净。
　　 披着军大衣的晏紫妹妹哆哆嗦嗦地挽着我的胳膊，最后一场戏在导演“好！”的一声中，大家鼓掌乌拉，随后打起了雪战。
　　 晚上的庆功宴，没在意妈妈的交代，喝了几杯急酒，觉得脸好烫。晏紫妹妹高兴地唱着歌，她还是第一次试上镜就被调来剧组。
　　 忽然，我觉得心脏就像是在身外“噗噗”跳动一样，耳边一阵繁杂，还有几声尖叫，自己就再也没了知觉。
　　 飞扬在雪山里写生，直至天色暗了下来，信步在逶迤的盘山公路上，一个九十度的路口，一声长长不绝的汽车喇叭声之后，他倒在了血泊里。
　　 两家相距不远的医院，两个年轻人急救入院。
　　 思轩妈妈和飞扬家人几乎同时得到了医院的通知。
　　 飞扬妈妈直觉得脚下一软，晕了过去，任飞扬父亲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赶紧叫了隔壁邻居帮忙照顾，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加的油门来到医院。
　　 “医生医生！我儿子飞扬呢？”
　　 “脑部重创，送来的时间虽然及时，但……我们尽力了！”
　　 飞扬父亲眼前一片漆黑，就像之前几小时开车而来的前路，只有昏暗的树影匆匆而过。胸前一痛，泪还没出来，溢出一口鲜血来。
　　 飞扬被白色的床单盖着，四下血迹斑斑，遗容虽然简单地清理过，血肉模糊但神情宁静。父亲不忍多看一眼，一直就跪倒在病床边，不相信这突如其来是真的。
　　 “你是王思轩的妈妈？她得了扩张性心肌炎，目前病情严重！以前没有检查过吗？”医生见女孩母亲手按着胸口，焦急得都说不出话来，“按目前情况，实在不行的话，必须马上手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是你要签字的地方，最好准备一些手术需要的费用。”医生诊疗报告的手续上清楚地写着：预交20万元。
　　 思轩妈妈极力忍住不断来袭的心绞痛，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脚，如何离开医院，又是如何迅速找人低价卖掉的房子，连夜赶回医院是如何签字的，如何办的手续……
　　 这段慌乱时间的脑海里，一幕幕都是女儿从小到大的情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没有……
　　
　　
　　 （四）
　　
　　 医院里的护士很细心地照顾，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
　　 脑子里就觉得是昨晚刚刚进的医院，剧组送来的鲜花看起来有些蔫蔫的，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了，问所有的护士，只是笑笑地说好好养病，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没有告知自己究竟是入院了几天。
　　 一直没有见到妈妈来，连着打了几次电话回家也没人接，心想反正又不是什么大病，决定不告诉妈妈了。这些天也听从了医生的意见，不能打手机，静养。
　　 办理出院时，妈妈依旧联系不上，签字时才知道自己居然入院快一个月了，之前还以为是手机的时间表错了呢。
　　 紧接着，医生的神色让我开始不安了起来。
　　 医生此时建议我安静，必须安静，这下才知道自己做了最危险地换心手术，很成功，是一个奇迹。
　　 “妈妈呢？我妈妈呢？”一阵慌乱。不详的预感。
　　 “你的妈妈，在你昏迷还没有做手术前，办了你的所有入院手续之后…，唉！”医生注意着我的无措表情，“你必须学会承受！这就是这些日子不告诉你实情的原因，请务必记得你还在心脏恢复的接受期！”
　　 “我妈妈呢！医生！你说什么啊？我要妈妈！”
　　 字条上很歪扭地写着，显然是握不住笔写出来的字迹：宝贝轩，对不起！
　　 “妈妈！我的妈妈呢？妈妈……”好多年都不曾哭过，就算再累再难。此时，不知道泪从哪里来的，因为都是泪。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又是一阵急救，所幸移植的心脏没有不良反应，加上年轻的体质，我再一次被医生从死亡线拉了回来，依稀记得昏厥的梦里，有扇门，妈妈笑着，硬是把我推出门外，那是一个好大的门，妈妈的力气好大。
　　 “妈妈！不是我故意对你恶言恶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那样的！妈妈，你回来，我会改的！妈妈！回来！”
　　 当我被带到一个房间，有一个盒子，木盒子。
　　 “这是你妈妈的骨灰，请收好！对不起，她之前不知道自己得了心脏病，没有及时治疗，所以…唉！估计是因为焦急加上劳累，于是突发不治。”
　　 再次跌入泪海的我，趴在妈妈的“怀抱”里，是我抱起了妈妈，冰冷的，雪地一般：妈妈！妈妈！
　　 妈妈不会再回来了，真的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葬了妈妈之后，我谁都没有告诉。
　　 电脑里，QQ空间里的相册，都是我无知的微笑，一堆艺术的美女照，除了那张抓拍，甚至连妈妈的一张个人的照片都没有。收拾妈妈留下的遗物时，只剩下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妈妈的脸被气愤的我一把火烧得只剩下半边脸，“妈妈！妈妈！”泪湿了一地，我拿起剪刀，剪下“半个妈妈”，和那张妈妈的遗言，收好。
　　 医院交代定期复检。没有并发症，继续吃药。
　　 “医生，请问我的心是妈妈移植给的吗？”
　　 医生摇了摇头：“你妈妈是因心脏不好去世的，你的手术是捐赠人捐的，医院必须保密他们的资料。”
　　 “我想感谢捐赠人的家属，可以吗？”
　　 “嗯。这样吧，你把想说的写好，我们院帮你转交就可以了。”
　　 “谢谢你们！谢谢！”
　　 再次复检，我把感谢信和一张自己的照片交给医院。信里说：希望我能当他们的女儿。
　　 开春的某一天，我接到了一个不断抽泣嗫嚅的电话，是捐心人“江飞扬”的妈妈，答应我去看他们。
　　 他们整理完儿子的遗物，多年积累的画作。我安静地看着画作，一边听着两位大人悲伤地回忆着乖巧的飞扬小时候的种种趣事。
　　 其中一张素描，画于飞扬初中时候的作品，我觉得好生面熟，连忙从包里取出剧照，让我和飞扬父母大为惊讶，就像我戏中旦角色的扮相，尤其是眼神，可是我们之间相互并不认识。
　　 之后，我逐渐发现内心有了很异样的变化，还是常常去看妈妈还有新父母。
　　 妈妈的墓前，我答应着妈妈会一个人好好地坚强生活下去，并改了户口和身份证，正式叫：芮江思轩。
　　 QQ签名一直都是：我不是一个人，因为从这刻开始，跳动的是你那颗温柔有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