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你是谁(小说)
“德轩他爹回来了!”
这么个小村子,一个消息从东传到西,比一阵风还要快。
老人们都站在大门外,趴在墙头上,看看德轩他爹变成啥样了,这一晃是多少年没见了。年轻人则干脆跑到德轩家门口,“原来德轩还有爹呀!”
德轩他娘坐在炕头,外面议论的事情,她已经听得不太清了。门前人影攒动,熙熙攘攘,窜来窜去的也不知闹哄个啥?“德轩呀!”
“哎!”德轩应声跑进来。“娘,咋了?”
“这大门口总有人露头,都在窜啥?”老太太眯着眼睛往外张望。
“没事儿,娘。”德轩看着娘,看着她把眼睛使劲眯着,眼角的皱纹聚在了一起,像松紧带一样缩在眼眶周围。嘴角不停地抖着,面色依然红光,只留下颧骨一点点光滑平整。满头白发,跟年轻时一样,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我没有让娘遭罪呢!”德轩看着娘微胖的后背,心想。
这片黑土地,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影子。那片片茅屋已经不见了,红砖瓦房的村口,是那么的陌生。片片稻田在宣告,这里如今的富足和丰硕。曾经的荒凉啊,曾经高低不平的玉米高粱和一块块谷田啊,这还是那个小岗子吗?
“孟老,马上进屯子了。”秘书说。
“知道。”车后座的人低沉地说。他继续向窗外张望,使劲地搜寻记忆中的影子。
一群孩子跟在车后面跑着,路边快速闪着似曾相识的面孔。小车凭着记忆停在了老宅前。
门口站着两个老人,他们向车里探着头看着。
“大哥!”这一声呼唤,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都老了,老了。”
“快去!快去叫德轩来。”老大跟儿子喊道。
德轩他爹看着老屋,相比村头那些瓦房,这老屋萧条了许多,除了大门和院墙是新垒的,茅屋的椽子头上的红漆,斑驳的窗框,依稀还有曾经的样子。风门依然没有换,已不是规规整整的长方形,斜斜地杵在那里。
屋里光线昏暗,尽管已经是玻璃窗了。老式的窗棂格子,房檐也低矮,都限制了光线透进来。南北两铺大炕没有变,炕沿还是那时的方木,黑漆漆的横在炕边。炕上依然是母亲曾经的旧式描金柜,曾经的大红已经透着黑和脱落的底色,柜的四角,和柜门的边角,还是铜扣,依然金色发亮。里外屋之间,老绿色的门梁子,底裙还能分辨漆画着花草的图案。屋地很深,比从前似乎还深,踏进去,仿佛踏空了。
“大哥!日子怎么样?”
“还凑合,没劳力呀!”老大低低地应道。
“你家几个儿子来着?”
“三个,两个分家另过,小三身体不行。”老大像要哭的样子,唉声叹气地说。
“得了吧大哥,别在二哥面前装可怜了,你家咋地也比我家强啊!”老三“当啷”来了一句。
“你家咋地?我装啥可怜了?”老大愠怒地瞪着老三,脸上的肉不停地抽搐。
“我……我没儿子!没人养老!”老三涨红了脸。
“爷!”老大刚要说话,一个小伙子跑进来喊道:“德轩叔不来!”
“为啥?这混账玩意!”老大腾地站起来。
“他说……”小伙子看了一眼德轩他爹。
“说什么了?”德轩他爹笑着说。
“他说让二爷去见他。”
“什么?”老大和老三同时站了起来。
德轩他娘还在向外张望。
“德轩,门口人都走了,这会儿咋又来了。”
“娘,怪累的,别盯着看了。”德轩站在炕边,他也在向外紧张地看着。
那辆车还是停在了德轩家门前。
此时德轩他娘已经躺下了,这一上午,人影绰绰,还真是累了,毕竟快八十的人了。
人们呼隆隆走进来时,德轩他娘似睡非睡,又好像在做梦,她闭着眼睛,一脸的安详。
没有人叫醒她,德轩也没有。他只是示意大家小点声,娘好像睡着了。
老大和老三想说什么,被德轩他爹制止了。大家就这样干坐着,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人们渐渐失去耐性,不断地有人离去。德轩依旧不叫醒他娘,他爹只是回腿盘坐在炕梢,也不说什么。最后,老大老三忍不住了,抬屁股走了出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德轩和他爹,还有依旧睡着的德轩他娘。
“这是五十三年没见了!”德轩他爹想,炕头躺着的这个女人,脸上还有年轻时的样子,尽管如此模糊,还能记起那年娶进门的情形。看她熟睡的样子,身体微曲,好像没有年轻时高了,可却胖了许多。那两条大辫子,如今一片银光,她应该七十五了吧?
一直默默不语的德轩。“这是我的儿子啊!”德轩他爹看着德轩,尽管没人介绍,他一进门,就知道这是德轩。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还有跟自己相同的眉眼和皮肤,不用谁介绍,这就是自己的血脉,不会认错。
“德轩!”媳妇志凤在外屋比划让他出来。
“咋了?”德轩走出来问。
“就这么闷着啊?要不叫娘起来吧,我也不能不进屋跟你爹说话呀!”志凤急道。
“等着!五十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会儿吗!”德轩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回屋坐在娘边上。
德轩他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微笑着向志凤点点头。
“德轩。”娘翻了个身,睁眼见德轩坐在身边,就叫了一声,这“德轩”两个字,是长在了嘴上,这一辈子不知叫了多少回。
她慢慢地起身,抬手拢着头发,往炕头墙上镶着的一块小镜子照了照。“德轩!”这时她看见了炕梢坐着的人。“谁来了?”她歪着身子看着。
“娘……”德轩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
厨房一直站着的几个本家的人也忽然觉得气氛凝住了。
“哈哈哈!你还好吧?”德轩他爹坐直了身子,隔着德轩,问道。
“好,挺好。你是……”她用手把着儿子,看着炕梢的人。“德轩,谁呀?”
“我是凤楼。”
“凤楼?”她眼角又皱在一起,好像在努力搜寻记忆里曾经有过的这个熟悉又生疏的名字。多少年没有叫过,已经被“德轩”掩盖了。
看着娘努力地回想,德轩心里忽然难掩的悲凉,娘老了,老得连怨恨都忘记了,老得都不知爹是谁了,记忆里只剩下德轩了。
小时候,被奶奶和大爷撵出老屋,直到五岁,德轩还跟着娘到处找房子栖身。残存的记忆中,娘背着德轩,挎着一个大包袱,不停地住着别人家的北炕,下屋,仓房。娘总在流泪,德轩却不懂娘的眼泪。别人都有爹,德轩没有。屯子里总有男人欺负娘,大爷当年竟然说过,“你要是从了我,我会保你娘俩吃喝。”娘从来不敢脱衣睡觉,夜里也总是棍棒防身。“德轩呀!快长大吧!”娘总是在耳边说着这句话。没爹的孩子,受过多少白眼,受过多少辱骂。“你爹都不要你了。”这是伴着德轩长大的一句话,娘从没告诉过他,爹在哪里,为什么不要他。
奶奶死的那年,吊孝的远房亲戚说,爹是念大书的。跟娘拜了天地后,就去了外省,后来回过一次,就再没回来。知道有了德轩,他经常往家汇钱,可那时奶奶当家,钱并没有到过娘手里。后来大爷去找过爹,却带回来休书一张,因为,爹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一个比德轩还大的儿子。
大爷甩给娘休书的那一幕,德轩记得。大爷那一瞬间,就变得与他们娘俩没了丝毫瓜葛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让娘该嫁就嫁,该招就招,仿佛德轩身体里也没有他们孟家的血液。
三叔说,大爷拿回来了钱,是爹给德轩娘俩的,但谁也没看见。哥俩因此还打起来了,屯子里传的沸沸扬扬,说是不少钱。娘一句话都不说,嘱咐德轩,“日子要靠自己过。”
德轩的爹看着这大房子,他知道,儿子的日子过得很好。这比村头还气派的大瓦房,大院套,他就知道。
德轩拜了老木匠学手艺,他娘给人家做了三年保姆,什么活都干。如今远近新房新屋,都是德轩领着徒弟承包,连城里的装潢公司都请他们。打家具,楼房装修,德轩有一整套的工程队。
“不要记恨你爹,娘不识字,是娘配不上你爹。”娘说了多少年,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说。
记恨有用吗?记恨谁呀?德轩都不知爹长什么样子。
眼前这个老人,虽然古稀之年,依然能看得见年轻时的气质和风采。背脊微驼,依然无法掩饰曾经的挺拔与俊秀。他应该比娘大几岁吧,德轩想。可是满头银发的他依然精神矍铄,他哪里像八十岁的老人啊。
娘不说话了,也不知她想没想起凤楼是谁。饭桌上,还时不时地看着那个叫凤楼的人,还客气地让他吃菜。
德轩看着爹和娘,这曾经是一对夫妻吗?是生下自己的父母吗?到底他们心中,愧疚多一些,遗憾多一些,有没有怨恨呢?或者感情?还是随着岁月,什么也没有了。
年少离家,南北二屯的年少故友,每天都上门拜访。从交谈中,德轩知道,爹最后是大学教授,如今是什么院顾问。家里后来还有四个孩子,老伴儿依然健在。
德轩他娘每天坐在炕头,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仔细地听着他们说话,也随着他们笑着,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眯在一起。有认识的人她也打招呼,累了依然躺在炕头,醒了照着小镜子拢头发,心里静得仿佛所有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有时,也跟那个叫凤楼的男人说几句话,像对待老邻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