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扶贫(小说)
一
在这里工作,虽然工资低微了些,但是每天都会有一些人,一些事,让我的头脑得到一次清洗,从而增补一些新的认知,新的启发。可能它们未必能够挤掉那些秉承已久、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但不得不说,它们的到来,确实能够令我的头脑收获一些新奇的营养。为此,我甚喜甚慰。
就拿住在我上铺的“老村长”来说,这家伙平常罕有废话,甚至连待在幼儿园里的时间都少得可怜。下了班,早上六点半不到,他就出去溜达了,直到中午饭点才回来。然后下午又出去溜达了,晚上饭点才回来。
我很难用某个词语,某个成语,或某句话来评价他的这种做法。我想,管他这种行为称之为嘚瑟,应该没错,谁知道呢。
不过若是按照张队的话说,他这么做真得很好,“‘老村长’啊,你呢,就给我值夜班啊,最好一整天都别让园里的领导看到你,听到没?”
虽然这句话不怎么好听,明显带有对“老村长”的不屑。然而,“老村长”却很开心,因为只有固定了夜班值岗,才能满足他嘚瑟的需求。
有时候我也很想被人如此不屑。被人不屑的感觉或许并不好受,但是一定会非常自由。试问,没有人在意你,你岂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吗?
年前还好,可最近一段时间,“老村长”待在园里的时间真的很少。不是吃过午饭,坐在寝室的沙发上借助强大的WIFI信号看着手机上的一些东西,就是像个鸿儒似的坐在中岗的椅子上,安静地读着幼儿园订阅的各类报刊。
我呢,甚至还会不时地为他这种行为取笑他一句,“我说‘老村长’啊,这都开两会了,你就没有什么提案要上报给人大的吗?”
“老村长”笑了笑,腼腆地笑了,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上报啥呀,我早就下来了,不行啦。”
“你才多大呀,不行的话,保安这破工作不干了,回村子里去,继续当你的村长。到时候,我也跟你混,你看怎么样?”
“你跟我混?别闹了。你呀,不行。”
“我哪儿不行了?”我佯装愤怒地说,“我呢,啥活都能干。这么的,你也不用给我开出太好的条件,那显得我不够意思。你呢,每个月就给我开三千块钱就行,另外呢,再给我介绍一个村里的小姑娘,你看怎么样?”
“小姑娘?没有喽。”
“老村长”压根就没听进去我讲的关于工资的话,他的重点都放在“小姑娘”身上了。
只见“老村长”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又说道:“现在都是小媳妇啦,小姑娘,可不好找啦。要不这么的吧,你看,小寡妇怎么样?”他笑着对我说。
“你给我滚犊子!”我冷冷地说。
“你是不知道,小寡妇有小寡妇的好处,小寡妇懂得照顾人,懂得照顾家,懂得照顾孩子,懂得……反正懂的东西多了。”“老村长”慢条斯理地说。
我心明眼亮“老村长”的话里有话。当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还是给你这位村长大人留着吧,我可享用不起。”
二
昨天晚上,“老村长”跟我,还有老韩说了,他之所以这阵子一天到晚出去溜达,其原因就是天气暖和了,外面马路牙子的象棋摊也已经陆陆续续开展起来了。
我还真就没想到呢,敢情“老村长”也好这口儿。于是我就问他,“你会下象棋?”
“会呀,我很厉害的。”他倒也不客气。
“是吗?那改天咱俩切磋切磋,我也好跟你学学。”毕竟我也非常喜欢下象棋。
“行啊。”“老村长”开心地说。
“你呢,啥时候弄副象棋回来,咱俩摆上就干。”我说。
“行啊,这样很好。”“老村长”说。
“最好呢,你们俩绑点儿啥的,别白玩,没意思。也别太大喽,三块五块一把,就行。”老韩插道。
“我无所谓,你呢,‘老村长’?”我说。
“我?哎呀,我没问题呀。我,很厉害的。”“老村长”竟然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并自信满满地说,给我感觉像是在嘲讽我。
“净扯没用的!厉害靠嘴巴呀,得赢了算。再说了,你要下象棋真那么厉害,当什么保安呀,参加比赛得了呗,一个全国冠军好几十万呢。再不济,摆个残棋,糊弄几个傻子都不少挣。”我冷冷地说。
“那个东西是骗人的。”“老村长”说。
“骗人的东西多了,愿者上钩。你信,就说明对方没有骗你。”我说。
“小鹤这话说得没毛病。‘老村长’,厉不厉害的,得比试过了才知道。你要是真能把小鹤给赢了,赢他个十盘八盘的,赢他点儿钱,他就再也不敢跟你俩嘚瑟了。”老韩近乎怂恿地说。
“那好,那好。”瞧“老村长”的模样,显然胸有成竹啊。
“你可千万别忘了啊,当个事儿办。”我说,那意思是催促他赶紧弄副象棋回来。
“好的,我知道了。”“老村长”一口应承下来。
平淡的生活,需要一些情调来点缀,不能工作之余便是吃饭睡觉,吃饭睡觉之后又是工作,那样也太寡淡,太无趣了。
幸好,有“老村长”这么个人,虽然工作上感觉差强人意了些,但他的生活却很小资,很丰富啊。我呢,也喜欢跟生活丰富多彩,有滋有味的人相处,起码不会感到无聊。
三
“老村长”不时掏出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看着时间,直到晚上六点,这才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
“晚饭时间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机揣回裤兜,离开寝室。不消说,定是跑到中岗拿盒饭去了。
勉强,意味着大队的饭菜不好。微笑,则意味着再不好,它好歹也是饭菜呀。
端着两盒饭菜,“老村长”又回到了寝室。老韩呢,则忙着摆放小饭桌,并且把白酒、啤酒,以及一些小菜通通拿出来,准备与“老村长”再行痛饮。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这就是他们的慰藉。
我呢,由于很长时间不吃晚饭了,所以也没管大队要晚饭,我宁可饿着,也不想吃大队送来的饭菜。恰如老韩对我准确的评价,“小鹤啊小鹤,你之所谓减肥,其实呢,明摆着对饭菜有要求。若是饭菜好的话,你就不减肥了。”
的确如此,一天天的不是土豆,就是白菜,偶尔大队领导的心情好了,来顿豆腐,这就是大队的伙食。给我的感觉,还不如幼儿园的猪圈里养的宠物猪吃得丰盛呢。
我说这话,可能很多人不相信。殊不知,幼儿园里喂的猪,一天三顿都是玉米面,那造价,可比我们这盒饭里的饭菜高多了。
不想聊这个话题,人不如猪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哇。
在那哥俩面色红润,推杯换盏之际,我却无事可做,睡又睡不着,待又待不住,说白了,就是嫌他们太过嘈杂,特别是老韩,始终让我静不下心来。
索性,只能从床上懒洋洋地起身,跑到沙发上坐下,抽根烟,跟他们闲扯两句。
“今天这圆白菜,不错。”老韩吃了一口大队送来的菜,说。
“辣。”“老村长”一贯保持着他慢而艮的姿态。
“这话说的,不辣这菜还能吃吗,大队的菜,就指着辣味下饭呢,要不这饭还不得都扔了呀。”老韩颇为无奈地说道。
“不好吃,不好吃,一点儿也不好吃。”“老村长”噘着嘴,分别向左右撇了撇。
“行了啊,‘老村长’。咱这生活跟你可比不了,你是村长,咱们呀,连村民都算不上。”老韩举起杯,同“老村长”一并喝下一大口白酒。
四
也不知怎么,昨天的“老村长”特别能聊,难不成是有什么情绪吗?我便问他。
他呢,却只是微微一笑,回了我一句,“没,没啥情绪,今天心情好,心情好。”
“要不我怎么就羡慕你呢,‘老村长’,一天天的小菜小酒,应有尽有。”老韩说。
“嗨呀,这算啥呀,该吃吃,该喝喝,不当如来当弥勒。”“老村长”嘻嘻笑说。
还别说,有时候“老村长”讲话就是这么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诚然,寝室里面就我们三个人,倒也不必顾及什么,大可以开怀大笑。
我则从旁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老村长”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问了句,“怕是不光有吃有喝这么简单吧。”
老韩一听我的问话,刚夹起来的小菜,还没等放到嘴里呢,就放到米饭上面了,笑说:“不是,小鹤,你这个问题问得可太尖端了啊,我猜‘老村长’他肯定听不明白。”
“他能听不明白?鬼才信呢。”我哼了声,说。
“‘老村长’,小鹤问你话呢,你倒是回答呀。”老韩则挤兑着“老村长”。
“你问的啥呀?”“老村长”故作聋态地问。
“你少跟我俩装糊涂啊,听到没,‘老村长’。关于你的风流历史,我可没少听大队那帮人说。”我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说。
“哦,找小姐呀。哎哟,那不正常嘛。来到外地打工的老爷们,找小姐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男人嘛,都有这方面的需求。其实女人也一样啊,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出轨的呢。出轨,说明什么?说明腻了,想换一个,你说是不。”“老村长”侃侃而谈地说。
“村长不愧是村长,讲话就是这么有水平。”老韩哈哈笑说。
不得不说,“老村长”的话的的确确道出了一些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人群的心声。无论男女,其实都有这方面的需求,有的地方男工女工都有,渐渐地,也就混在一起了。至于单方面招工的地方,恰如“老村长”之坦率,之真诚,也便花点儿钱到外面发泄去了。
女妓也好,男妓也罢,俨然是这个社会的缩影,呈现出金字塔的形状。只是评级的标准不同而已,年纪轻的值钱,长相好的值钱,技术高的值钱。
按照“老村长”的话说,五十的有,一百的有,二百的有,五百的有,上千、上万的也有。钱多的玩高档,钱少的玩低档,没钱的玩自动档,却也是不折不扣之实情。
五
到底是“老村长”,生活阅历就是不一样。甚至于他还趁着酒劲,发表了一番对于此事的独特的看法,“人嘛,该享受的时候就得享受,别到老了,想享受都享受不到了。再说了,这个东西不犯法,不犯法。”
“不犯法?来,你跟我说说,咋就不犯法了?国家可是明文规定了啊,这玩意儿可是卖淫。”老韩说。
“我也很想听听,卖淫嫖娼在‘老村长’嘴里,是怎么成为合法化的。”我也附和着问。
“这还不简单嘛,你情我愿,价格公道,这就跟买东西一样啊。”“老村长”理直气壮、摇头晃脑地说。
“你这个解释,我服。”老韩连忙向“老村长”竖起大拇指。
“你还别说,我也挺服。”说着,我也向“老村长”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呀,不懂。这个呢,不叫卖淫嫖娼,叫扶贫。”“老村长”睿智地说。
“扶贫?”我和老韩对视一眼,发现对方已经目瞪口呆了,我俩这才异口同声地向“老村长”发问。
“是啊,出来卖的,都是没钱的。有钱的,谁卖给咱们老百姓啊,早就迫不及待傍大人物去啦。所以呢,人家没钱,咱就得帮帮人家,人家没钱,咱就得扶贫。拿身体赚钱,你们想想,多不容易呀,是不。所以呢,咱既然有需求,人家呢,也有需求,那就不光要让人家身体上舒服了,还要让人家经济上舒服了,这是多么伟大的善举啊。咱呢,不是伟人,但是呢,咱是善人,大善人!”
说完这句话,“老村长”不由自主地喝掉杯中的白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得敬自己这位“大善人”一杯呀。
“谬论!‘老村长’啊,你这纯粹就是谬论!”老韩说。
我呢,除了大笑,就剩下不止了。
“咦,这可不是谬论啊,这是大道理,大道理啊。你们呀,啥也不懂,思维僵化了,固话了。这可不好,不好。不跟你们聊了,你们啥也不懂。”说话间,“老村长”缓缓起身,从上衣兜里掏出些纸巾来,擦了擦嘴巴,然后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随即爬上他的床铺。
我和老韩像是仰望大思想家似的仰望着“老村长”。
其中老韩还不忘说道:“‘老村长’啊‘老村长’,要不怎么说咱们跟你不一样呢,你是高人啊,高人,不光生活格调高,就连讲话的水平都这么高,到底是当过村长的。”
六
其实不光老韩有这种想法,我又何尝没有这种想法呢?
“老村长”的话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杜甫的那句家喻户晓的诗作——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村长”可以说是完美地契合了这两句诗。
我呢,也曾被人冠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名号,因为我讲话不仅实,而且冷,更显损。然而我却不以为然,所谓直抒胸臆,所谓肺腑之言,本该如此。倘有停顿,倘有修饰,那便不是发自真心的了。
既是同道中人,同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行列,我非常赞同“老村长”的观点。虽然给人感觉未免卑劣,未免龌龊,但毕竟是实话,因为现实即如此。有很多人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东西,一来认为不雅,二来认为不妥,三来嘛,认为不屑。却从未有人敢于指日誓天,声称自己不懂、不解、不知的。
我很想用埋藏于光明之下的黑暗来做个比喻的,但想想,忽然发觉不对,这不是黑暗,套用古龙的话说,这是最原始,最纯粹,最直接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