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柳岸花明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柳岸•春】遥远的旅途(小说)

精品 【柳岸•春】遥远的旅途(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进士,7070.8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112发表时间:2018-03-12 23:20:20


   一、
   天气冷涩,风草不动,带点雨,凄怆而悲凉的滋味,十分单调。四点半的火车准时抵达临近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带,仿佛谁都醒来了。涛子如数整理好行李,没有第一个下车,而是等到前面的一片欢愉散尽,才怅惘地闭了闭眼睛。安静的味道,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不困,但是容易悲伤。涛子是唯一一个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下尴尬地走出车舱的人,待脚踏在月台上,只瞅见人潮喧噪的起伏,没听得一丝干净的风声。时间无法安静下来,如同冷冷的春的眼睛在流泪。
   赶回家去,背着衣衫褴褛的心,疲惫而孤独,类比那些在路边摊前的一阵掠眼而过的冷漠。涛子说,谁人都有安命的心,只是谁都为了赚物质需求而放下了追求精神世界的姿态。然而涛子的心到底是那么沉重,不去想一件锥心的事,时时都在拥扰歧途。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涛子,父亲死了,空气中一片断音的凝涩,足足维持了几十分钟。涛子要回去,但又不安心回去,夜的眼是空灵多舛,靠近黄昏的“眼睛”又是迟暮幻灭的一种惆怅。
   离开火车,一路步行。他看见拉二胡的街头艺人在流浪生活,有的装瞎眼,有的装艺术感,也有的真的在品味孤独。涛子仔细走进听了几分钟,投了五块钱,补足了艺术者和欣赏者沉默的对白。然后呢,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赶着路,没再听下去,和夕阳一起落山。
   那是《流浪》的乐曲吧!为什么二胡从来悲伤,只是因为悲伤的灵魂代入在某种乐器中无法自拔罢了。
   涛子内心如是告诉自己,脚步声踩着石头脆裂的声音,仿佛土地在燃烧。
   不止是这样,一路上,行囊背负着沉重的理想,而涛子背着沉重的行囊。步子喜欢向前,但终究十分艰难。
   就这样一幅场景。街口狼藉,堆满果蔬,尤其是发霉的柿子渣,引来野猫蜗居;同时,村口的几棵像样的松树,核桃树,杏树,悉数被截取了身子,桩上露出贫瘠的年轮。有小孩子在撒尿,就在树墩上,尿撇得老远,吹着童年的哨子。小孩子看见涛子走过来,像一只啁啾不止的云雀做起了戏谑不止的动作。
   “讨饭的来了!”
   人都跑了。涛子离家五年了,头上占据了疲惫不堪的时光,如同不经打理的鹌巢,耷拉下一根流失掉黑色素的头发,和树叶落在一起,和泥土葬在一起。
   涛子笑了笑,没有比尴尬迸出的笑更令人无奈了。他不止是不想打理自己的装扮,还有失离掉的温存,包括乡音,大概荡然无存。
   涛子会忆起小时候,一样的无虑,一样的不惮世界。
   涛子说,几十年前的村子不繁华,似乎和不谙事的意识一样未曾长大。村是一座装满各种男人女人情绪的部落,圈中画着一个圈,圈外是另一个圈,只是畏葸着陌生带来的恐惧,于是更多的人习惯在圈里。老人抽着烟斗,风袅袅,很呛,飘在杏树上头。鸟会打落一个果实,小孩和母雀一起抢粮食,老人自顾着咯牙发笑,没有顾忌。老人在看淡了人事变迁的所有恐惧感,大抵就在安静的角落里死去。涛子的祖母就是这样离去,像发干的抽去了水分的树皮,变成和土地一样的颜色,埋在靠着生香的树根底下,成为大地的瞬息。
   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涛子还没有驱壳。涛子的母亲出嫁,很简朴,一件黑色中山装,和男人一样的黑色中山装,腰里别着手册与语录,槖袋边别着一支簇新的钢笔,算是最时新的文艺。仅此一次,村里会热闹一会,不做农事,想着看年轻的姑娘在很多小男孩的眼睛里种下了懵懂的性意识。母亲说,天要下雨了,娃娃是赐福过来的。涛子长大了,不知为何却要拼命地长大,那些成为涛子的叔伯的“小男孩”更长大了……何况是那座孤零零的村子。
   天似乎经常不下雨,但也会在某段时间密集地下一场雨。然而,涛子的而立之年是在各种季节的况味中苦苦捱过。比如,用破瓷碗接过无根水蘸愁苦的心情;再比如,十分干旱的冬天窝着自己的心头在一座孤独的城市旁观繁华的人海,然后面皮被脆生生地开裂。当然了,近乡情更怯了,和旅途差不多的距离,像隔着一条海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路边,似乎更是贫瘠。更少人知道涛子的过去了,小孩称呼他为乞丐,至少沉默的植物不会。
   没有树了。核桃树?杏树?涛子需要打工,但想不明白赚钱养家和离别失联是一种必然,那些曾经被植入符号的气息终于要幻灭了,很忧伤的感觉,胸口会压抑不止。有人踯躅地盯着他许久,像揣测一个坏人一样试探涛子。涛子会说土话,年长的爷叔阿妈也会说土话,几分钟之后自然认得他,只是谁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叫出他的名字来。
   “涛子回来了。”一个满脸老年斑的老人认出他来,很吃力地挤出一句话。她是涛子的六婆,本质上没有血缘关系。出走之前当过几十年的邻居,和涛子的祖父母很熟识,对父母也照顾,更是看着涛子从冬天长到春天。涛子呢?从一个春天出走,一回来,就看着六婆在记忆里一瞬间老去。
   “回……回来了。”涛子回答,眼睛乜斜着慵懒而凋败的夕阳,再次对着村口的近景暮色,内心似乎在出汗。
   六婆叹了一口气,就端坐在自己家的门口,闭眼,念经。黄昏只剩下熹微的阳光,人也一样。
   六婆的周围不是树,依然是树墩。房子的墙坯掉落了一些,有夜莺和狼狗的叫声,拥扰不宁。而四面的泥墙和废墟不是一层层的,应该说,彼此就是连在一起。废墟是泥墙屋的未来,泥墙屋属于老人的历史,一起沦落。涛子从根底上忘记了村口的名字,甚至在村庄的姓氏都忘却了。想得自己姓齐,父亲姓齐,祖父姓齐,祖父的上辈却不姓齐……然而呢,村庄不止只有一个姓氏,像水一样融合了各种血缘。年轻人出门太多,只留了几个操着山音、晾着嗓子高亢地响彻在田园里面的民间“艺人”在守旧着属于自己的志趣。当然了,那些总是老人的背影,而这些背影也曾年轻过。
   “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涛子断续地自语。涛子的肩上继续扛着笨重的行囊,眼角上布满灰尘。衣服一层灰,外乡的尘埃不尽,满身是伤。
   走在小村巷口的时分,有几个人指点着涛子的脊梁骨,絮絮叨叨,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走过,不算擦肩,像是一种回顾。涛子无奈地在嘴角处划过一道伤口一样的弧线。天空渐渐阴沉,他朝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走去,渐渐地嗅到冷冷的风声的气味。
   夜晚,很黑,很近。下雨了,很安静,瓦当下润湿了一股子干瘪的宁静。有风起来,一间屋子里灯火昏暗,想起悲情的唢呐声。
   那是涛子父亲的灵堂。母亲穿着麻,面色铁青而无泪,低着头独自守夜。
   涛子默然地跪下了,行囊的一角露在雨水中洗礼。就在那一刻,没有人震撼自己,继续自己的工作。就在一件破旧的泥瓦房的敞篷外,有人分外悲壮有力地嚎啕大哭,也有人卯尽腰部所有余力吹响最后一声失魂的鼓乐。那是一群人张罗的,大多是五年前管涛子叫“小子”的灰白色头发的叔伯阿姨,不是邻居,也不是亲戚,是一起扛过岁月更替的老乡党了。
   涛子的目光在所有人的沉默中游离,终于聚焦在母亲的方向。涛子还是流泪了,眼圈发红。
   谁也没有一种能抗拒死亡所产生的敬畏之心,何况是自己的父亲。
   母亲已经老了,比五年前更苍老的脸皴裂不堪。白发生,越来越多地覆盖在稀疏的黑发上面,差不多皆是白色。刚回来的涛子不吃不喝,就陪着已经变老的母亲,一起守着整个晚上。
   下雨天如此晦暗,天色昏昏沉沉。待黎明破晓之前,唢呐的声音和下雨的声音一道安静。他们各自搬弄着凳子,揉着疲惫的惺忪的眼睛,不看时间,只是用凄哑的嗓音对着涛子的母亲说:节哀。
  
   二、
   第二天,涛子在里屋整理自己的衣物,行李里面的唯一的相片被抖落了出来,只见一张发黄而褪色的全家福捡拾在涛子的手心,一阵酸楚油然升起。在他心中,少了一个人,曾经没觉得什么,但是越来越孤单的感觉只会愈发感同身受。
   父亲,母亲,涛子……
   母亲与涛子,成了唯二的残损的血缘维系。
   那天,母亲说:“杏子熟了。”
   涛子回答:“哪里还有树啊。”
   涛子知道童年时的一棵长在家门口的老杏树,几乎逢着一个季节结一次果。那时节,涛子会领着一群发小过来偷食。因为树高,涛子不得已经常用爬树的方式来取果。直到某一天,因为莫名的胆怯,导致迟迟不能下树。从中午到黄昏,期间温差各异,一阵凉风袭来,都会让涛子感受到由天堂到地狱而联想得来的恐惧。先前有人说,爬到树上去,就把天空揽在怀里了。殊不知,再美的天空,仅存在一个小小的梦想,在未曾开阔的思想面前,身躯依旧无法承受来自星空的重量。不知是记忆尤深,还是因为发小畏惧地不关所己,导致一整个晚上的夜空尽被涛子的哭泣声所占据了。
   涛子被人用梯子救下来。母亲含着泪,只是狠狠地当着宗人村邻的面打了涛子一顿。回到家里,母亲只是安静地对涛子说:以后别跟他们玩在一起。
   那天,母亲悄悄地从餐桌上拿了几个泛着酒红色的杏子端在涛子的面前,轻抚了他的头,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涛子怔了几秒,然后就忘记了许多事情。记得母亲说过,涛子最爱吃杏子,吃得很香。
   然后呢,现在的村庄已经残损不堪。失去植物,失去土地,也失去了父亲。
   其实,涛子开始厌烦回到这片熟识的故乡。即便他乡没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在陌生的区域独自默默拥抱着自己的影子,很恐惧。这是一份平常的恐惧,和被故乡施加的恐惧不一样。就在第二天闹白事的晚上,来了一群所谓的熟悉的陌生人,让涛子再一次陷入局促不安的境地里去。
   那是曾经的亲戚,甚至是远方的亲戚。涛子想不起谁是谁,更遑论别人指着他的一张满脸沧桑的脸,堆出一个尴尬的笑,才说出一个叫“齐涛”的名字。
   “结婚了吗?”一个“三姑”坐在涛子的旁边,使着眼色,悄悄说了这句话。
   “你怎么没问我爹的事情。”涛子回答,面无表情。
   “哎,我说真的。要是你还没结婚,三姑帮你介绍一个,就在我们村的铁匠家里……”
   “不用了,谢谢。”
   “这小子。”“三姑”白了白眼睛,吐出几个不屑的字眼。
   涛子实在想不起有三姑这个亲戚。当然,在一片略显鼓噪的唢呐声中,几个更加不熟识的亲戚短暂地围坐在涛子旁边,问的也都是一些工作在外,家长里短的事情。
   涛子赔出一个言不由衷的笑容,他不想再去诉求任何能被血缘宗族所羁绊的事情。只是无端地觉得那是一件令人费心而矫作的烦恼,别人在自己的眼里,和自己在别人的眼里的印象,大抵相同。
   父亲原本就是个吹白事的老人。底下,也唯有同乡的哭泣最真实吧。
   真实。就像涛子和自己的父亲。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涛子和父亲是有嫌隙的。
   父亲在涛子的印象里,不苟言笑,还冷漠异常。涛子劣玩,出去带一身泥巴回来,就得挨一顿藤条。涛子读书用功,成绩却维持在中下,在当地的初中部上完三年学业,就终止了一切和文字有关的契约。从那天开始,父亲就没有再动手打过涛子,一根细细的藤条被扔在了火炉里,发出撕裂脆断的响声。涛子以为自己是自由了,剩下父亲常在田垄里挨家挨户地走营生。父亲会吹唢呐,自然也拉二胡,常人总会觉得唢呐喜庆,二胡悲郁,但因为工作原因,在一身缯麻、一声哭泣的伴奏声下,任何高亢寂寥的孤魂,也使然被活着的人驱使,变得安息平常。生前,父亲不会说自己是个灵魂超度者,他尽自己所能,把一个悲伤而沉重的曲子吹弹掉,和自己本身无关,却又息息相关。
   很多人起身把乐器整理掉以后,都会脱掉身上的那件缯麻,同时也会把自己身上的褂件掸上一掸,说是去掉晦气。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动作,因为他自己也有离开人世的一天,谁人都一样。
   涛子也说,自己会离开,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只是不在某块土地上,在一个遥远的旅途中。
   旅途遥远,从前世到今生,走来走去的,一直走不完——父亲开始远行了,涛子似乎正“归来”。
   其实,涛子还会远行的。
   就好像是十几岁的时候,无所事事的自己,整天做着农事百无聊赖。成绩好的发小渐渐脱离农村,去了省城,和涛子不存在一个精神世界之下,所谓彼此熟悉的画面感渐渐消亡。某日,父亲顶着烈阳,曾赶着一把破二胡抽过涛子的脊梁,詈声不止地吼道:滚出去,别在村里窝着,没出息的东西。
   十八岁那年,涛子当兵去了。在旁人眼里,学习无用的混子才能被好好规矩,当兵自然是唯一的出路。涛子想过一身钢筋铁骨在各种器械下披肝沥胆、踽踽独行;也想着抽离文艺的精神面貌默然远行,不复归来。当然,涛子也想着能被选进文工团的事情,只是因为实在缺少文艺感,不会编剧,不会音乐,更不会表演,一切都是不了了之。
   然而,涛子曾对着自己的影子写过一首诗。他用手指反复着折弄破裂不堪的纸面,文字上面露出一段段贫瘠的分行,一句一个悲伤,一句一个孤独。涛子不喜欢滥抒情的象征,平实流过的钢笔字,刻在心上许多年,念出来就是这样的。

共 7272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遥远的旅途》是一篇涛子为父亲奔丧的情感小说。小说用第三人称,顺叙,插叙的手法,写了涛子回乡给父亲料理丧事过程里的见闻,心理感受。细腻,悲痛到无声,泪静静如水流一样的彻骨的悲伤。涛子在父亲葬礼上,远亲“三姑”不合时宜地热情关心涛子“结婚”的问题,给涛子张罗对象的事情,唯独不关心涛子父亲的丧事,涛子“神游”了,回忆父亲在别人的丧事上拉二胡,吹弹结束后并不像别的“艺人”把褂件掸上一掸,去晦气;回忆自己当兵,没能如愿近文工团,三年的战友情,让他们分别时的落泪;涛子游离在忙着吃饭的场景之外,独自圪蹴在一个貌似是杏树的树墩下,涛子捡起一个酷似杏子的小石头咬了一下,把牙齿咯出了血;涛子在梦里听见了父亲的二胡声,却被叫醒给父亲出殡,涛子边“送”父亲,边回忆父亲活着的时候,鼓励自己要活出个人样来,丧事的喧嚣刚安静下来,发小结婚的喜乐又喧嚣起来,涛子却想不起发小的模样;涛子又一次背起行囊启程了。小说用静默的悲哀笔调,细腻地描写了父亲去世,涛子的痛彻骨髓的悲伤;作者通过描写涛子回来给父亲奔丧,回忆前面走出村庄,想要达成的心愿都没能如愿。奔丧回来时,居然被村里的孩子当成“乞丐”的潦倒;奔丧后启程的火车上,咬一口杏子,忽然就落泪了;反映出挣扎在社会底层人涛子的艰难,希望的渺茫。恍然拉开《遥远的旅途》的大幕。小说笔墨苍凉,描写细腻,心理刻画立体生动,情景描写入骨入里,惟妙惟肖,撕扯人心;力荐文友们共赏!【编辑:极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150002】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极冰        2018-03-12 23:21:16
  感谢赐稿,请继续在江山的柳岸展示您的才华!
极冰
2 楼        文友:极冰        2018-03-12 23:25:09
  小说寓意深刻,笔调的凝重,似诉似泣,墨中似有血渗泪流,富有感染力!笔墨功夫不凡!
  
   祝甲申老师文思泉涌!佳作不断!
极冰
3 楼        文友:济宁宋丽鹃        2018-03-13 09:20:44
  再次拜读甲申老师大作,受教学习了!虽说我是中文系科班出身,但是从贵大作文之中依然学到了许许多多知识。
4 楼        文友:迎冬寒梅        2018-03-13 21:48:50
  欣赏作者精彩小说。小说里涛子的经历让人同情。
5 楼        文友:西街        2018-05-09 15:44:33
  甲申好!好久没来了,来了看看你
回复5 楼        文友:甲申之变        2018-05-10 17:18:35
  问好西街,许久未见,还得幸朋友挂念。有点小感动~~~
共 5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