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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年(散文)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351发表时间:2018-03-16 15:12:43

【流年】年(散文) 昨晚夜读,歇息时外出散步,去时走巷子左边,返时走右边,见左右人家门前零落着青绿绿蓬杂杂的塔松,晓得又是圣树回收焚毁的日子。这圣树繁星一撤,大红灯笼挂上,中国新年便红艳艳地来了。然,别了年少,离了父亲和故乡,“年”早成远古,尤其在这满街黑白面孔中难寻几个黄肤黑眼华裔的西域大陆,哪怕唐人街再轰轰烈烈地挂起大红灯笼,也挂不出中国的年来了。
   有人说年是在乡下过的,有人说是少时过的。于我,年首先是少时过的,同时又是在乡下过的。是穿着新艳艳硬翘翘的花衣裳、踏着底子净得蛋糕模子般的鞋子、在少年们一统新艳的新嫁娘般的羞涩和窘迫里过的;是流着鼻涕蹦着步子你追我赶大呼小叫地过的;是不知生死地用火柴划亮炮竹、把冒烟的牛粪炸得烟花般弥散的狂喜中过的……“年”是什么,无形无状,然又有模有样,他是村口上空的一团五彩祥云,是披挂纷繁貌相喜庆的拄杖老人。
   三爷的出现总是及时,他朝腊月里一群“咝咝”吸着鼻涕的毛孩中间一站,便是权威——一个村庄,判断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是否权威,其一,他们家是否有人在城里当官;其二,是否有一份“公家的工作”;其三,是否是村上有钱的“大户人家”。三爷家在我们村上,这几个标准都具备,自然是权威啦——尤其在那个叫“年”的东西要来不来、把一群少年的胃口吊到嗓子眼的时候。
   “三爷,年什么时候才到啊?”我们缠住他。
   “正敲锣打鼓朝村后山坡来呢。”
   “到哪儿了?”异口同声的。“山坡那么大。”
   “就在那棵苦楝树下,赶紧拿了凳子到那儿去等就是了。”三爷抬手往村后方向一划。
   大伙“哄”地散了,各自回家端了板凳,又“哄”地聚了一起,而后前呼后拥着朝村后山坡赶。山坡上只一棵苦楝树,在风萧萧里愁着一顶秃头。端板凳的没一人落座等待——因失却耐心,又不得不坐下等——怕忐忑不安的心绪坏了玄机。前顾后盼一阵,不见“年”“敲锣打鼓”的声息,有人怪来早了,有人怪来晚了,有人醒悟遭了三爷愚弄。
   到家见父亲站在裁缝桌旁,持笨重的老剪看我,若有所思的笑,似在问:又听了三爷的话了?父亲知道,每年腊月三爷总会告诉我们‘年’正敲锣打鼓大驾光临的喜讯。这一次,我们决定不再相信三爷胡扯,而是用眼睛去度量“年”离着村庄的脚步。
   出入我们家的农人把家里堵得无缝插脚,捎来三几片年糕,多没现钱。
   “大年三十的年糕人人有!”母亲不满。“你和阿奴用阉鸡撑撑着眼皮连夜不睡,就这般报答么?”
   “一点手头活儿值几个钱?你小声点。”父亲急于让母亲休声,目光里多了恳求。
   母亲说的是实话,每年秋收结束,夜里衣车踏板的颠簸、车针布上走线的“嗦嗦”声不绝于耳,越是靠近年关,父亲姐姐越是被剥夺睡眠,缝纫机的脚踏声和走针声也让我们睡不踏实。天井里拥挤着等侯量身或取衣的人。孩子们一如闰土携来见“老爷”的少年,抓着父母的衣襟或裤腿,瑟缩在腰臀后或两跨间,一脸窘迫。那拿到新衣的,呆滞的目光“唰”变得敏锐起来,小脸泛起红润,抿着嘴低了头,木偶般听从父母手中的袖子裤腿上下摆弄;那轮到量身的,则规规矩矩地直立,任父亲手中的软尺“嘻啦”着在身上扑腾。
   一拨走了又一拨来。才塌下去的布匹又小山般隆起,我和妹妹那匹花布才浮面,又被覆盖上了,我心里净是挠着的猫爪子。为引父亲注意,我在他身边来回穿梭跺脚,最终索性把布匹从布堆里掏挖出来,“哗啦啦”甩弄捣腾。
   “嘿,chan头(黎族方言,字不晓得写,是父亲爱用的充满娇宠的亲昵之称),我知道的,不着急哈。”父亲慈爱微笑的眼神——他当然知道他这个女儿天生没有耐心一说。终于,斑斓的花布总算到了裁缝桌上,父亲把它展开,划线,裁剪……
   我家墙上石灰水刷的“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邻居家的“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都不知所言。一蹦三跳地走进村庄,伙着同伴挨家挨户地转,见不少人家天井里乌暗暗一溜摆着家当:橱柜,锅碗瓢盘,坛坛罐罐。随着生抽老酱般的水流从天井的涵洞里吱溜吱溜往外冒,那面目全非的家什在一池“老抽”中现出老妇人扑粉开脸之后的浮肿矫情;裹着粪坨子鱼鳞般粘叠的树叶,不知何时已被扫除,沙地的爽洁现着潮汛冲刷后海岸的清新,黑烟在村庄上空撒欢;男人在屋顶上爬来爬去,收拾凌乱的瓦背;那绕村过的河流,上下游的篱笆和相思树上,色彩斑斓的床单被褥四处披挂随风飘扬。
   又是做年糕的时日了。瓷缸里浸泡的糯米早已变得肿胀,盛在罗汉筛里水淋淋晶莹莹地发光。在前往地主家舂米房的路上,姐姐说她不明白这地主一家缘何还能用有自家果园,且人丁齐全,而我们外公外婆遍布四野的田产和果园被充了公,外公大舅在某个夜间被子弹呼啸着穿过胸膛,剩下惟一的舅逃到台湾,家里就因收了一封他来信成了“反革命”。
   “这米浸泡了那么久还老舂不烂?”我踏着老木舂,看一旁菠萝树上的白色乳汁正“嘀嗒”落下——春夏里油亮婆娑着的叶篷变稀疏了。
   “你这张乌鸦嘴,看来你这身打是免不了了。”
   踌躇着自己的口无遮拦会否换来额头上重重一戳,没准年后真会招致一顿打——那长着钩刺的藤条鞭哟。母亲忌讳繁多,我常常冒犯,挑衅。不过此时母亲的话,让我知道一年一度“无法无天”的两周半总算到来,这两周半从大年三十开始,到小年正月十五结束,这期间,哪怕半夜惺忪往米缸里撒了尿,母亲也顶多狠瞪一眼。“大年溜溜的我放过你,过了十五你这一身是跑不掉啦。”母亲颤着声。我心里庆幸着,又心惊肉跳地盼着“正月十五”永远不要到来。
   父亲烫斗里袅袅冒腾着炭火烟——他开始熨烫做好的衣裳。姐姐正锁缝纽洞儿,左手捏着裂缝两侧的布片,右手穿针引线,一似她挑捡花生种时打瞌睡的丑态,擎着的两肩朝这边筛过来,又从那边筛过去,针尖就不朝布上去而径直朝捏着布衣的指头去了,歪扭扭狠劲一戳“啊哟”,一个哆嗦,醒了。
   “我纽洞儿还没开呢。”我把衣裳打开。父亲专注于他熨斗下的衣裳,不睬我。屋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心被催得紧紧的。半夜里睡不了,摸索着起来,亮了油灯,到裁缝桌上找到自己的衣裳,又拿了父亲的老剪,折回房里。父亲剪的纽门儿样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来了底气,将交叉打着划粉的地方揪起,绞动老剪,“咔嚓”一声,却见指甲般大的布块落下,竟剪出一个又圆又大的窟窿来!慌忙找出父亲开的纽门儿对照,那是窄窄的一条线,是嘴巴开裂着的两边糟!这下是哑巴吃黄连了!
   次日早上,送走最后一拨领了衣裳的人,父亲才发现我一双红肿的眼,大惊,眼神里满是疼爱愧疚。我负气懊恼,不愿原谅他的疏忽,他问什么我也不睬,心头火烧火燎的是花衣裳上那空洞着的大窟窿怎么办。父亲四下找不到我的衣裳,他当然找不到啦!最终我从床底下把揉成一团的花衣拿出,父亲看到那个瞳孔状的洞口,揉着我脑袋摇头大笑。果真——父亲就有回天之力!父亲从布碎上剪了同一位置的布块缝到窟窿上,锁得密集规整的针脚把错误覆盖了,一字开裂的纽门儿看不出破绽。
   夜晚,大钵的红糖在牛头锅里煮成蜜黄糖浆,浇到簸箕上团出深窝的糯米粉堆上,所有的鼻息同时发出长吸的声响。等到垫着稻草的铁锅里漫开菠萝叶和糯米团子的香甜,除夕便要到了。清晨,一锅木薯粉烧的糨糊,让把门将军更新换代,“辞旧岁”的对联四下红艳。
   “切记,明早起来不能梳头,不能……”除夕夜母亲例行的警告,也是母亲一年里最后的施威时刻。我战战兢兢,为免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型醒来乱成鸡窝,决定夜里靠在床邦子上打盹,偷了姐姐的头油,塞子拔开,那东西没一点清水的诚实,滑润润的,一个劲地涂抹,三几回下来,糟了,满头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晓得又闯了祸,后悔无比,幸好离天亮还远着,一手捂了毛巾努力揉搓,指望它在新年的早上能干爽些,好歹在伙伴们一统新艳地比拼着新年派头时,不至于落得个丑模样。
   新年的激动让人难以入睡,恨不得把这一天永远地砍掉夜晚好了。然,这个晚上是满怀期待的,那是父母将要分派的压岁钱。半宿里眯缝着眼睛,想看看是父亲还是母亲进来给我们钱。不知何时迷糊着睡去了,次日醒来,急切朝新衣口袋里掏,终于在口袋底部摸到折得整齐的方块,硬撑撑的,隔着衣服搓得“咂咂”响。
   新年初一的阳光总明了她的使命,她不能现出夏天的暴烈、冬季的灰白或秋季的无力,独独可以把一张脸满盈盈地展成金盘子,因而,从婆娑林木中洒落的光芒,一似从教堂穹顶五彩花窗洒落的神光,漫起满地黄金的喜庆耀眼。否极泰来,是的,这正是人们翘首盼望的——更是我盼望的,因为,新人新衣的展现,遇着灰蒙蒙白惨惨的天地,那真是浑身不得劲,要让人恼怒了。
   门前满地红艳的鞭炮纸碎,证明新年的光临。晨曦金灿灿地洒满村庄,就等着老少出门了。圆溜溜的大眼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战战兢兢地,再检查一遍折腾半宿的发型:头油已干,只是因了油腻,让隆重梳洗后的蓬松变得软塌塌的——这真让人咬牙切齿地懊恼了,可“年”在跟前已难以造次,三下五除二把鲜艳的头花、发卡一一往发丛里插上,就这样出场吧。
   母亲同样像个新嫁娘,穿着硬翘翘的土布新衣从灶房出来,向我们道着“新年好”等一串祝福的话时,满脸堆起的笑容掩不住她常态里的昂扬强悍,显不出一丝和言辞语境相应的妩媚温柔来,让人感动又不适。我把手捂成喇叭,扣住妹妹耳朵:要是“年”天天在多好啊!妹妹吐了吐舌头,勾头驼背一通笑:小声点别让她听到啦。母亲的目光适时朝这边看了看,那眼神似在说:悠着点哈,等过了十五——
   和妹妹对了眼,咬着唇,噤声了。姐姐一旁笑,看她立场,八成是站在母亲一旁了。大我十余岁的姐姐已到出嫁年龄。“妙龄”的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成为我和妹妹的叛徒,她早已和母亲达成一派,彼此之间常常交头接耳,甚至不久前还花枝招展地被母亲带到不远处的村庄去相亲了。据说,那家人家世和我们家“大地主”的成份相当,家产自然一样充公了,“帽子”和我们一样,一直还被扣着。
   我们家的大年初一没准是全村起得最晚的——平时我们可都是奉了母亲的旨令早起。迷信的乡间传,开门早了白虎会进门来,这一年就遭殃了。迷信的母亲,对新鲜事物不逢迎,对古老的顽固不化的传统迷信,倒是尊为律条。除夕晚上的饭桌上,她一如既往地清了嗓门“开会”:要开箱笼换衣裳的、梳头的,赶紧饭后就去办了,万不可等到12点——12点前一律得完毕了;晚上的油灯一直得亮着,不可吹灭;明早不能早起,要是睡过了头,晚了,也不须担心错过早餐,她会到床前请起……我和挨坐着的妹妹实在受不住了,狡猾的眸子彼此一对,还是那意思:要是“年”天天在多好啊!就忍俊不禁,眼看哄笑就要山洪决堤似地爆发,母亲威严的眼神镭射似的扫过来,我们赶紧低了头,把放肆收住,极乐的情绪和捣鬼的念头却在蔓延,有一发不可收之势,于是,把大嘴死死咬着,把暗地里笑得浑身颤抖的身体控住,而两人间的肘子,你的过来,我的过去,直捣对方肋骨。
   和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排着队洗簌时,心里的猫爪子挠开了,伙伴们就快喜庆洋洋地到来了吧。
   于是,又见到削得棱角分明的新年竹筷,染得红通通的。母亲把红通通的筷子一对对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又点了父亲率儿女一圈坐落的人头,确认了人和筷子数量的对应,才恭恭敬敬地铺摆下来了——母亲认为万一筷子数少了不吉利。“不着急啊,慢慢吃。”
   母亲怕我们呛着,其实不是,母亲是容不得新年头一天出现的任何磕碰疙瘩,得无条件的一切顺畅,那是新年里风调雨顺的象征。红通通的筷子,往热腾腾的米饭里一插一个血红小窝儿,慢慢下来,整碗饭都红了。不过没关系,那是吉利的。餐桌上的丰盛让人激动又懊恼——伙伴们正在走向我们家的路上吧,她们就快到了,我哪有心思“慢慢吃”呢?何况,在她们到来之前我还得赶紧擦净嘴巴,再赶去照一两下镜子,拉扯一下因为弯坐而起皱的衣裳。我的花衣裳大伙尚未见过,于她们自然是“新”的,而她们的衣裳,无一例外都是从我们家出去的,从父亲手下出去的,我早早看过了,那么,我得好好给她们看看我的花衣裳啦,一如平日里显摆父亲给我做的新书包和帽子一样——那可是能收能放的白布大阳帽呢。
   伙伴们终于到来,头发服帖帖油亮亮的。被父亲熨烫叠压的衣裳,套在鲜活的身上有了生命,衣襟袖子和裤腿上的压线,无比地忠诚于它的形状,只硬翘翘的质地,让一蹦三跳的活泼显了笨拙。一年一度的新衣,是年年必有的欣喜,同时也是羞涩别扭,一似常年衣着晦暗面目平常的姑娘,在出嫁那天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且还被姑嫂在头顶上多此一举地撑一把红伞作华盖。彼此腼腆一阵之后,明里暗里地竟比一番,彼此拉拉衣襟,扯扯裤腿,夸张着赞扬耻笑或妒忌一阵,新衣带来的激动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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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最好的年,就像一缕最适度的风,一朵最美好的云,停留在我们儿时的记忆中。年,渐渐地成为一种情结。过年,是中国人最大的节庆活动了。如果像感觉浓郁原生态的年味,就要去乡下寻找。如果想体味更为朴实的年的图景,那就要追溯至已然久远的童年岁月中。此篇散文,为我们呈现了饶有风情的年之况味。值得庆幸的是,作者没有像许多人写年时,用了太多的形容词来夸张年的趣味和热烈;也没用岁月的伤痕来让年味充满异样的痛;更没有用过度的装点来和盛世媲美。作者的年味有一种古老的遗传信息,仿佛在不经意间将一种神喻在孩童间充盈,让年的味道从家庭日常的生活琐事、人情世故、柴米油盐的慢行中,升华出来,成了一种民间精神的集汇,让一种民族性的顽强性格在文字中游走,让年真的成了“年”的意义。散文笔法娴熟,内容丰富,值得品嚼,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纷飞的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17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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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03-16 16:00:04
  读凌洁的年,一起回忆逝去的美好。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03-16 16:04:35
  凌洁,春日安好。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蒋文斌        2018-03-18 20:17:17
  年年盼过年,年年怕过年。一年又一年,难以回到从前......
不质疑雪的颜色,只怀疑水的形态。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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